Chapter.20

    墨蓝色的海浪托着晚霞轻轻消失在海岸线尽头。

    入夜后,二楼格外安静,棠宋羽却从未觉得内心如此喧嚣过。

    白天听到的话语如海上风暴持续盘旋在心头,随时随刻掀起他眉宇间的淡然,轻而易举拨弄心脏,控制它的跳动。

    皎月柔光洒在窗纸上,潮汐起落在耳边,他蜷着手指卧在床边,盯着跳动的火苗陷入思绪。

    玄家小庄主没有侽宠……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就算想要相信,内心也始终无法坚定。

    她才貌俱佳,身手敏捷,又出身名门,往那里一站,就会有无数人为她挤破脑袋。

    可她说,她只要他一人……

    他惶恐这是真的,又唯恐不是真的。

    “咚咚。”

    敲门声打断思绪,棠宋羽看着门上重影,这个时辰,估计是来照顾洗漱的男侍,他撑起身子,说了个“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男侍,反而是让他千头万绪的始作俑者。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裳,轻紫抹胸外披着月白印花长褙,雪青背心边串淡粉珍珠,走路时垂在衣摆上摇摇晃晃。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紧张问:“殿下为何……”

    玄凝端着热水放在床边圆凳上,嘴角笑意隽永:“我来伺候画师沐净。”

    这话一出,把美人吓得不轻,连话都不会说了。

    “不、我不需要、殿下自重……”

    “画师不要害臊,要早日习惯才行”

    玄凝挽起袖子摩拳擦掌,捞起热水中的拭布拧干靠近。

    棠宋羽刚想往里逃,就被她按住肩膀,不等他转头,湿热的拭布直接往脸上招呼。

    他被迎面来的软布盖了脸,一口气卡在鼻间,呼吸困难。

    “唔放开……”

    手指在手背轻敲,玄凝闻声赶紧将手拿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幽幽抬望着她。

    “呃,我不是故意的。”

    “……”

    她没伺候过人,棠宋羽也不打算让她伺候,拿过她手中的湿布自顾自在脸上擦拭。

    这是什么小猫洗脸画面,玄凝看得津津乐道,抬指顺手将他鬓边长发捋到耳后。

    她本来是要看看他的腿伤,在楼下见男侍端着热水,她心血来潮将人拦下,打算自己亲自动手。

    没想到他这么抗拒。

    他擦完脸,她立马伸手上去,想要拿走他手中的拭布。

    “不必,小的能自己来,殿下请回吧。”他攥紧了拭布,生怕她夺了去。

    玄凝不高兴的撇了撇嘴,起身抱手哼道:“那棠画师给我展示看看,你要怎么自己来。”

    他往床边小心移动,左腿搭在床沿缓缓落地,右腿却停留在床边无法动弹,距离木盆还有一小段距离,他却怎么也够不到了。

    “……”他愈发觉得窘迫,打湿了的薄脸上微微发烫。

    玄凝挑眉,没打算帮他。

    脚却不受控制的勾住凳子腿往他旁边挪了挪。

    他抿唇道谢,将手中拭布放入热水中,却没了动作。

    “殿下该出去了……”

    她本来就是要看他腿伤恢复的如何,不达目的又怎能罢休。

    “棠画师可以当我不存在。”

    什么不存在……她那比烛火还要烫的目光,就快要占据整间屋子,叫他如何能无视。

    两人心中各执其事,半晌后,玄凝见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不免有些恼火,怕是就算等到水凉,只要她不肯走,他也不会主动脱去衣衫。

    他当真视她为洪水猛兽。

    这么想着时,人已经走到他腿边,将他腿上罩衫掀了上去,露出里面的白袴。

    “殿下。”他语气急促,着急时顾不上疼痛,身子猛地前倾,奋力抓住了她衣袖。

    “棠画师不必紧张,”玄凝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与自己的衣袖拉开,“我只是想看看你腿上的伤,不是想占你清白。”

    他紧皱的眉心片刻放松,轻声道:“……那我自己来。”

    “不劳烦画师辛苦。”玄凝捏住袴角小心往上卷起,露出一截洁白细腿来。

    淤青还在,痕迹比之前淡了许多,明显在慢慢好转。

    指尖轻触,她抬眸问道:“疼吗?”

    她的触碰犹如蜻蜓点水,棠宋羽摇了摇头。

    温暖指腹在淤青的地方抚摸了片刻,离开时,却没有将温热带走,留在触碰的地方层层激荡。

    右腿伤的最严重,膝盖处的夹板还未取下,玄凝放慢了动作,神情格外谨慎。

    白玉颈边的长股辫垂落,烛火照的她面部轮廓柔和,如紫裳上的珍珠温润。

    棠宋羽望着她温柔低敛的眉眼,身体泛起一阵酸暖,由心口如春潮水般散开。他攥紧了手,未修剪的指甲嵌入皮肉中,却依然挥之不去那阵奇异感觉。

    大脑似乎也被控制,眼看着她拿起拭布侧身擦拭,他无法做出任何抗拒反应,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而流转,最终落在垂窕睫翳上徘徊。

    她忽然抬眸,他刹那避开了视线。

    玄凝见他垂眸不吱声,手握住他纤细的脚踝,沿着膝盖由上至下轻拭。

    太瘦了,瘦到她一只手就能将他脚踝环住。

    这种程度,已经不是饿了几天,怕是活到现在也没吃过一顿饱饭。

    她假装漫不经心问道:“棠画师,你之前一日几餐?”

    “……”

    知他警惕心重,玄凝说笑道:“我只是好奇画师是如何保持纤瘦的,想讨教一下方法。”

    哪有什么方法,只是该进食时没有时间,耽误后便忘记了。

    棠宋羽淡淡道:“在画院时因忙工并不固定。”

    玄凝听了直摇头。

    这家伙,纯纯饿瘦的,难怪轻的好似只剩下骨头重量。

    “放心,在我这里,你休想再饿肚子。”

    “……”

    手中拭布不再温热,伤处也已查验,玄凝唤了侍从进来,起身准备出去。

    棠宋羽刚被人脱掉外衫,她一个刹车又回头道:“棠画师,白日里我所说句句真实,你若不信,可以找天蜻询问。”

    他披着外衫无所适从,薄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正如那时一般。

    午后的光芒正盛,她坐在对面,唇边始终携着淡淡的微笑。

    见他始终不作答,她起身走到门边,回头道:“画师不必现在给我答复,来日方长,我有足够的时间等画师的答案。”

    眼中的浅紫在回忆声中消失门外夜色,她甚至贴心的带上了门。

    她从未强求过他什么。

    正因如此,他心中更加踌躇不定。

    *

    潭清映月,熠熠又潋滟。玄凝正要上楼回房休息,晚风中隐隐有乐声传来。

    何人在吹箫?

    她倚栏眺望,月下水亭中,绰约身影朦胧。

    箫声悠扬,玄凝并不通晓乐理,听不出高低好坏,却依旧能听出其中青涩情感,似重山迷雾之中,无法得见天光的愁楚。

    恰如此刻心境。

    玄凝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他的房门,怅然离开。

    来日虽且方长,但世事瞬息变化,她后悔给予他太多思考的余地。

    她对感情的耐心就如昆仑山上的雷电,稍纵即逝。饶是心底断断续续攒存的那点耐性,也都用在了棠宋羽一人身上。

    只因是他。

    神思婆娑之际,她淋着漫天星光,迈过水汀青灰莲台,到达一方水榭亭台。

    那人背影出落的窈窕,青丝缥缈,纤腰上的裙带在空中翩然旋舞。

    玄凝想到是他,心中并无惊讶,踩着石凳盘腿而坐,阖眸沉气。

    在昆仑山上学的一招半式她从不敢荒废,镜释行教她的静心决首当其冲,常温常新。

    箫声戛然而停,阿紫转过身,望见她时眸眼有星光闪动。

    “小庄主怎么来了?”

    她并未睁眼,声音像是卵石从遥远山脊上坠落山谷清湍,漫长无声后迎来一声短促闷响。

    “继续。”

    他悄然勾唇,望着心中明月再次吹奏手中玉箫。

    只是这一次,山息拨开迷雾,月轮乍现浮光。

    玄凝察觉到他曲中变化,静心决默念了一半,眼帘微卷,青羽扇动,望着他侧影出神。

    说来,阿紫现在的名字,应该是玄霁。

    虽赐玄姓,但因是外来之人,与血脉承袭下来的玄家人根本不是同一地位。

    雪雨过天晴,不正是紫字。

    一曲又毕,玄霁回眸见明月眷顾,揣着悸动走到她身边。

    “小庄主喜欢这只曲子?”

    “谈不上喜欢,只是恰好合我心境。”

    合乎她的心境……

    玄霁黯了神色,她既能听懂,想来知道他在表述何种情感。

    “小庄主是为何事烦忧?若能告诉阿紫,说不定阿紫还能为小庄主分忧。”

    玄凝起身望着他那张漂亮过头的脸,认真道:“抱歉,阿紫,那日在阁楼我不该过分。”

    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到阁楼之事,玄霁目光愣滞了片刻,又听到她说:“我心思杂念太多,欲行之吻并非发自真心。若让你误会,是我过错……”

    心仿佛坠入深潭,水灌进胸口无法呼吸。玄霁喉间酸涩,半晌抬眸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从不敢奢求小庄主的真心。”

    他身形与她相仿,视线刚好平齐。

    绾起的衣袖还未放下,玄霁握住她的手臂,低声恳求道:“我只求陪伴小庄主身侧,哪怕不做司籍,只做你的内室之宠……”

    似曾相识的话语,她在某位看似清心寡欲的白发仙人那里听到过。

    她不能理解,为何他们宁愿放弃现有的一切,也要争得她枕边席位。

    她给不了与之相应的回报,以前是,现在也是。

    山风穿堂,心中寥寥杂絮已无影踪。

    玄凝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我的内室,只会有一个人。”

    “……”

    “尽管他现在还不愿意,我也不会因此着急宠纳别人。”

    她心中斟酌着用语,语速不觉也慢了下来。

    “阿紫只能是阿紫,是童年伴读,是玄家司籍,不会是我玄凝的床伴。”

    用温柔的语气划分界线,无疑是用一把钝刀在伤口来回拉锯。疼得玄霁红了眼眶,晶莹泪花不断聚散,开口时滑落了脸颊。

    “为什么。”

    为何是他。

    为何她既有情,却宁愿独等也不愿垂怜他。

    玄凝见他哭的梨花带雨,或许是心中有愧,目光避开了他的脸,忍住了想要拭泪的动作。

    “他想要一颗真心,那我便给他真心。”

    “他……值得吗?”

    从亭台望去,二楼门窗灯火明亮,她唇边随风漾起一圈涟漪。

    “值得。”

    身份地位,她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用延迟代价换来的。

    唯有他的真心,是她无需任何代价,只要有所付出便能得来的。

    玄霁垂眸不语,任脸上沾满泪痕,依旧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松开。

    玄凝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哪怕掰疼了他,她也只道:“夜已深,掌籍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随我拜访亲王,要是哭肿了眼睛,可就无法见人了”

    她转身离去,脚刚踏上莲台,背后忽有清风来袭,玄凝本想躲闪,瞥见四周潭水,又心软不动,任清风拥她入怀。

    “唉……”

    玄霁听她叹气,无声拥的更紧,埋首在她颈背呢喃道:“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往后,我便以司籍身份与小庄主相处。”

    月华流逝,怀中明月终离他远走。

    “阿凝……”

    脑海中的记忆与耳边声音重叠。

    无论是师父还是阿紫,她从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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