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5

    红夜静谧,树荫摇晃,稀寥虫鸣点缀芊草露深。

    怀中人身子紧绷,怕是咬疼了他,玄凝安抚一般亲了亲被咬处,心底的话也随之脱口而出:“棠宋羽,你哄哄我。”

    或是一本正经的话语惊人,或是背上晕开的酥麻所致,棠宋羽一时有些恍惚,回眸问:“什么?”

    身后女君却有些羞赧,埋在他后颈闭口不言,半晌,她闷声道:“不想就算了……”

    并非是他不想,棠宋羽面露难色,如何是哄、如何哄、哄人的话语和步骤,他完全没有头绪,若此时能有一本相关籍册,他必定求知若渴。

    他只被她一人哄过。

    想到了什么,棠宋羽翻过身,看着她有些窘迫的神情,垂眼喃道:“我嘴笨,说不出殿下那些话来……”

    但……若是她想听……

    他抓住她放在腰间的手,低头凑近时,声音都缓缓。

    私语如柔软柳丝缠绕心间,玄凝眉眼有些动容,还不等开口,他拿着她的手,轻轻贴摁在自己脸上,明眸弯眉,似云间月港,让撩动纷乱的心思得以靠岸。

    对视良久,他俯身轻吻,舌间滑过唇边摩挲,颇有她哄人时的讨好意味。

    “这样……殿下可以不生我气吗?”

    *

    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出海当天,还是无云碧空,视线里的繁荣港湾逐渐远去,直至变成茫茫一点,耳边就只剩下白帆迎风,铁木破浪。

    远离了尘世喧嚣,海水也变得湛蓝清透,盘旋的海鸟飞过天边,留下一卷残烟,甲板上的女君仰着脖子羡慕地看过去,恨不得也插了双翅膀飞走。

    晕船的滋味并不好受,在甲板上兜兜转转一圈,玄凝又回了船舱躺下,还没等恢复精力,木门被人轻敲,“小庄主,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处岛屿,岸边有船只停靠。”

    眼睛刚闭上又睁开,看着凸镜中人来人往搬运的画面,她不禁冷笑:“还挺热闹。”

    “现在转向,我们要多久能到。”

    “依照现在的航行速度,应该还要四五天才能靠岸。”

    她直起身,“突然造访,亲王怕是不会欢迎我,先绕着圈观察不要靠近。”

    至于身后跟着的尾巴……

    等入了夜,海面被重物砸出声响,很快又被船身辗水声覆盖。

    看着远去的帆船,玄凝握着船桨叹了口气,气声沉重,像是把一连几天的不爽都唉了出来。

    身前正在划船的天蜻闻声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天上繁星点点,她随手捞起几颗,留在掌心观赏,“我在想,天子那封密令到底是何意。”

    既要她彻查平息,又要她顾及天家留些余地,不能让旁人知晓此事。

    “依你看,天子是想留亲王一命,还是要借刀杀人?”

    天蜻想都没想就道:“天子心思,小的不敢擅自揣摩。不过我大概知道,殿下既然问我,心中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与主意。”

    踌躇的答案因为她的话变得更加清晰,被看破心思,玄凝多少有点不自在。

    “……以后少揣摩我。”

    夜幕下的海面波浪缓缓,水流有些扎人,她摊开手心,任其零散从指缝逃走。

    轻舟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深海,昼夜轮替,又顺水而行,总算在粮尽水绝前抵达了岛屿背后的海滩。

    山岩被阳光照耀的金黄,风蚀的岩壁层层嶙峋,像是被巨剑划过,留下数道整齐尖锐的划痕。

    岛上阳光正盛,巨大高耸的拱石下,两人坐在阴凉处休整,玄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地形图看了一眼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浅滩,需要绕过一截山路,才能到达来时观测到的地方。”

    身旁人似乎没在听,指着远处山坡道:“殿下,你看那里。”

    顺着手指望过去,葱郁树木遮掩下,有一处刺眼光芒。

    不知是何物,玄凝盯了一会道:“去看看。”

    背朝太阳,部分山石鲜有植被,更别提树木。等两人登上山顶,虽没有气喘吁吁,后背却也被汗水洇出了深痕。

    玄凝随手摘了扇宽叶,还没等手腕挥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两人忽的愣在原地。

    亲王,居然真的在岛上建了一座王宫。

    那闪闪发光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宫殿屋脊上安放的凤凰。

    金凤与耀日相撞,变成了夺目的白光,玄凝不得不遮挡住,以免被扎眼天光妨碍到视线。

    定睛望去,除了建在半山腰的宫殿,山脚缓坡上还有许多高低错落不齐的木房,摆放乍一看有些混乱,细看实则乱中有序。

    这里原来是一座荒岛,哪来的这么多的住民。若是修建宫殿的徭役,亲王又是从哪运来的这么多人。

    脊背慢慢爬上了凉意,玄凝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你还记得监海司卷宗上写了多少失踪遇难人口吗?”

    “好像是……三千四百余人。”

    “这是去年的人数,再往前一点是一千五十余人和九百九十余人,虽然每年人数都在增加,但近两年的增数未免太多。”

    “殿下的意思是这些人没有遇难,是被亲王抓来充当徭役了?”

    “不一定都是徭役。”她指着远处正在加固修筑的城墙,“也有可能是军队。”

    为了确定想法,两人又偷摸靠近宫殿,看着城墙上下来回走动的巡逻兵,天蜻紧锁眉头:“他们身上穿的锁子甲,不是我们的工艺。”

    这么远的距离,巡逻兵又都披着长袍,她竟能看出来做工不一样。玄凝暗暗吃惊,小声问道:“你能看出是哪个地方的做工吗?”

    她摇了摇头,“距离有点远,不过看光泽,反光面较小,铆接区域间隙较大,应该是南夷或东洋的仿制品。”

    玄凝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原先在玄家军待过一段时间,后来云泥嫌无聊,非拉我去军备处跟着军匠学打铁,时间长了,就了解一点皮毛。”

    这么厉害的人物,在这里陪她喂蚊子。玄凝挥了挥手,将面前的蚊虫驱赶,趁着日光还未沉海,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去王宫,一个去港口。

    离船已过六天,依天嘉聪明的头脑,应该早就看出船舶在兜圈子。谨慎起见,玄凝换上一身侍从服饰,用灰色发带系住松散的长发,埋首缩头的跟着男侍混进宫中。

    地砖上的花纹和天子皇宫里的一模一样,看得久了,心中难免生出错觉——她好像是进宫面见天子,而不是调查亲王谋反和先皇遗诏真假。

    可能是上天眷顾,她前脚刚踏进殿门,还没感叹殿内光亮过盛,就听到了熟人的声音。

    “什么?让阿姐当太子?母亲你是不是疯了?”

    “长珏,怎么和母亲说话呢。”

    听见有人进来,天冉憋着气,一脸委屈不服地瞪着面前地板,小声嘀咕:“什么先帝遗诏,我看就是索命诏。”

    “别说了。”天嘉低着头斜眼瞥道。

    殿内横梁垂挂着长而轻盈的白绸,两旁浅池水面上飘着几盏花灯,银白泛光,像是箔片堆叠而制,和高挂的白灯笼隔空呼应生辉,就连石柱也装饰了满身白珠花,一眼望去,好像误闯入什么仙境。

    正中央竖摆着一口棺材,通体玉白,棺身上攀爬着七十二金蛇,侧面七星镶金玉,玄凝余光瞄了一眼,就跟着身前的男侍跪下行礼。

    “起来吧,去把里面枯萎的花挑出来。”

    见面前人起身,她也起身紧跟着走到耳殿,看着满屋的白花,腹诽“还不如直接丢掉重换”。

    为了偷听,她故意选了靠近门口的位置,隔着木格偷偷打量高台上的人。

    飘起的白绸落下,刚看见亲王的侧脸,一道目光就突然扫过来,惊得她低下头,眉心紧锁。

    什么人,居然如此敏锐。

    听到脚步声,玄凝装模作样捡起几片残败白花,来人走到身前,紧锁的目光落在身上,她虽有些心慌,倒也不急着抬头,而是攥着衣袖,将他鞋面上的落尘擦了擦,这才抬头挤出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殷勤笑容。

    舟坼皱眉移开脚,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后,视线又回到身下正用袖子兜着花的男侍。

    他蹲下身指了指殿外,又指着眼睛,做了一个抠挖的动作,见男侍吓得慌忙点头,这才起身离去。

    “怎么了?”

    高台之上,沙哑闷厚的女声传来,余光见到男子摇了摇头,重新站在亲王身旁,玄凝怔了一会,低头看着眼前数不尽的白花,眉稍愈发用力。

    玄家列祖列宗要是知道她给仇家余孽擦鞋,怕是祖坟都要气出烟来。

    手心的花被捏得粉碎,所剩无几的糜灭花汁沾在掌心,被衣袖随意抹去,正想着日后如何把他手脚剁了,高台端坐的王君迈着端庄步伐,侃侃而谈。

    “历朝历代,皆立冢子为太子,论年纪,你阿姐比沛王年长,论能力,你阿姐文武兼备,而沛王贪图享乐,荒纵无度,方方面面,都比不过你阿姐。”

    她停在玉棺前,望着里面躺着的人,眼中满是失望:“当年,分明我先提的出征,而您却以太子金贵之由将提议驳回,我刚回到东宫,您就召她议事,呵,我这个太子当的,可真窝囊啊。”

    她笑得讽刺,眼角挤出的缝隙,就是再多白光也消磨不去。

    “‘顺民意传位二皇子’,您轻描淡写的一道旨意,让东宫太子彻底沦为世人笑柄。我时常在想,您是不是早就动了念头,只不过碍于没有机会提出来罢。击溃敌军,收复失地,大获民心,您正好顺势而为,将天子位置破例传给二皇子。”

    “那本该是我的位置……”

    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天嘉抬头劝导道:“母亲,莫要难过……”

    “难过?”凤眼一挑,天凛回眸冷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忘了难过滋味。我已派人将诏书送去天景,她要是不同意,那就只能请她背上个不孝罪名。”

    从刚才起,天冉就忍着不哼声,哪料到她母亲顿了顿,突然又道:“对了,你们觉得国号起为‘昇’如何?”

    “国号?母亲你是真疯了……”她满脸不可思议,腾地站起身,旁边跪着的天嘉见阻止不了,也跟着站起来说:“请母亲三思。”

    “怎么,你也觉得我疯了?”

    “不,我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好时机,岛上军事防御设施还没完全建好,若母亲现在自立称王,天子一旦派玄家前来讨伐,我们撑不过秋天。而且最近沃城有变,若母亲还想要沃城这块地,还是等军队训练完才能更好控制。”

    “你们……”天冉怔怔地望着两人,“玄家刚切断了大半资金来源,我们欠的债快抵得上琼国五年赋税了,哪来的钱再修城墙,养军队,难不成……又要向东洋借?”

    一语中的。

    天凛面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带着怒意:“只要拿下沃港,这些窟窿很快就能补回来,倒是你,如今愈发放肆了,不好好研读兵书,成天和男厮在外面闲逛,你也想效仿长公主是吗。”

    “你监视我?你居然派人监视我!”她越说越激动,不顾天嘉阻拦大声道:“好啊,母亲的提议甚好,我这就效仿长公主,寻欢作乐去。”

    眼看她甩袖离去,天嘉想拉着,又被母亲叱止,“随她去。”

    话音刚落,一直沉寂的舟坼从后面走出来,他微微颔首,就追着离去身影而去。

    “师父……”

    目光紧随,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殿外,天嘉眼中闪过的光芒渐渐暗淡。

    “母亲,阿妹她不会像长公主一样……”

    “哼,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晓,故意气我罢了,都成年了还这么稚气,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天凛看了过来,欣慰道:“还是你懂事。”

    “……”

    天嘉默不作声,低下头道:“那我也先下去了,玄家的船只一直在五十海里外徘徊,我担心玄家人已经偷摸潜入进来。”

    “好,除了山下港口,沿岸山上也要派人搜寻。”

    真是好一场家族大戏,玄凝拎着袖摆将花朵倒在盆中,跟在男侍身侧又出了耳殿。

    路过玉棺时,她看见亲王正趴在边沿,望着里面躺下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母亲,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天家,为了子民。”

    目光短暂停留了片刻,收回时,坚定而不拖沓。

    琼国,不该有两个王都。

    百姓只会拥护明君,如今明君尚在,太子殿下也未登基,她若此时造反,必然失败。

    天子既然想坐实她的罪名,又要顾全情面,那不如就再逼她一把。

    *

    “所以殿下做了什么?”

    棠宋羽听得认真,她却突然不说了,捧着脸啄亲道:“乏了,睡觉。”

    “……”

    他好不容易哄好了人,她却不睡觉,非要讲消失的前半个月里都做了什么,等他听得困意全无,她却要睡下了。

    “那,殿下好眠。”棠宋羽刚想翻身,她又往怀里钻了钻,抬眸笑道:“要不画师再哄我一次,说不定我会接着讲呢。”

    尽管身子已经退热,他脸上还是瞬间飘了层红晕,抿唇道:“殿下现在又没生气……”

    “谁说只有生气才能被哄了,再说我讲了那么多话,嘴巴都干了,画师不该犒劳一下我吗?”

    “……”

    她总是有找不完的理由,棠宋羽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情,便学着她的样子凑近低语:“殿下……”

    眼看美人越来越近,玄凝闭上眼睛,扬着下巴等待着柔软触碰。

    等了好一会,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睁开眼睛,却看见他趴在枕上闭了眼。

    “乏了,睡觉。”

    “……”

    腰肢被人握在手里掐了一下,棠宋羽蜷着身子制止道:“殿下今日要带我出去,还是早点歇息……”

    下唇被人轻轻舔过,她睁着清醒眸眼,埋怨他让自己没了困意。

    到底是谁先让谁没了困意……这种问题,他已无暇分心去想。等到杏花吻倦春雨,又是一晌夤夜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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