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Chapter.36

    午夜时分,夕禽不知岛浅眠,还在月下鸣啼。

    殿内烛火幽幽,素白昏光交织,白雾弥散,将轻曳的绸幔氤氲。

    几声闷响,白雾中闪过一道黑影,她乘着月光空手而来,离去时,却扛着庞然大物,脚步声也不再轻盈,落在林中,踩出连续清脆。

    流水滴漏,到了换岗时间,侍卫望着殿内一片倒地不醒的人,连忙敲响夜镈,随后,天凛披着衣袍匆匆赶到,还未厉声责问,舟坼神情凌然,敲了敲玉棺示意过来。

    本该躺在里面的先帝遗体,如今却消失不见。

    “好啊,玄家真不愧是天子猎犬,下手真是狠快。”她回头瞪着男人:“你今夜去了哪里,为何不在这里守着。”

    舟坼比划了几下,她却没有耐心看下去,回头命令道:“去拦下玄家船只,把母亲带回来,要快。”

    天还没亮,码头灯火通明,被动静惊醒的天嘉跟在舟坼身后,想要登船时,他却收走了木梯,皱眉点了点肩膀。

    天嘉看了看自己露出来的肩膀,仰头道:“师父,我不冷的。”

    “……”舟坼摇摇头,又点了点脖子,双指来回抹动。

    船只渐渐离去,只剩下一团黑影,天嘉站在码头,直到海平线逐渐升起昏光,她才蹙眉回首,朝着宫殿步去。

    三日后,船只在码头停靠,下来的人无不一身血腥气。

    “没找到?”天凛抬起眼帘,看着殿中跪着的哑巴,冷声道:“废物。”

    “长斌,你即刻回去,封锁沃城,任何人都不许外出,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尤其是跟玄家有过生意往来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

    天嘉转身离开时,听到身后女声又问道:“船上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余光看见跪在地上的人点了点头,她皱眉拦下刚进来的天冉,“跟我回去。”

    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小郡主就这么被哄骗走,匆匆忙忙,还没收拾好东西便被赶上来时的帆船,往下看时,码头上,自家阿姐正和哑巴交流,她没敢靠近。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只是见两人陆续登上船只,她才皱眉疑惑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母亲让他保护我们。”天嘉看上去心情极佳,连平日里冷淡的脸都显露些明朗。

    “保护?我们能有什么危险?”视线来回扫动,见没人搭理自己,天冉哼了一声便回到船舱,丝毫没有注意身后有人紧盯着自己。

    入夜,船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船舱静悄悄的,有身影偷偷溜到甲板,一路猫腰躲在桅杆后面,又装模作样的原地站岗。

    不远处,两道身影伫立,天嘉看着起伏海面,垂眸道:“师父,我这次没有让你失望,亲自动手解决了那人。”

    舟坼脸上始终平淡无澜,他虽说不出话,却抬手指了指她眉心,比了几个手势。

    “嗯,我知道,”她低下头,将目光藏进漆黑大海。“任何怀有目的接近我的人,都该死。”

    “无论是宠环还是司籍。”

    声音被风吹送耳边,玄凝怔在原地,连身后正揉眼靠近的人都未发觉。

    “唔……好冷啊,哎你有没有看到我阿姐……”

    面前的船卫站着一动不动,跟个木桩似的,天冉皱眉绕到他身前嚷嚷道:“哎,我和你说话呢……玄凝?!”

    声音刚落,玄凝神色一凛,抬手掐住她的脖子,回身望着拔刀赶来的两人要挟道:“再过来一步,我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世子殿下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上来,还在眼皮底下偷听,真是令人佩服。”

    天嘉停住了脚步,看着一脸慌乱的天冉叱道:“让你乱跑。”

    “呵,自然比不上郡主,能够神鬼不觉地潜入房间把人杀了,我都不知道是该佩服郡主的身手还是演技了得。”

    “演技?”

    “郡主,那晚装得可真像啊,居然还特意跑来问我司籍的下落,恐怕我家中着火也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男子扭了一下脖子,玄凝瞬间掐紧了手中纤细:“别轻举妄动,如果你想看见她被我捏碎的话。”

    天冉紧张的连腿都在哆嗦,连声“阿姐救我”都要拆成几个颤音说出口。

    “你阿姐才不会救你呢,她应该很希望你被我杀了,这样她就能独得你母亲的宠爱。”玄凝贴在耳边,用不亚于海妖似的蛊惑声音故意挑拨离间。

    她早就被吓得连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了,闻声害怕地“啊”了一声,紧跟着就听到天嘉冷声呵道:“别听她胡说。”

    “胡说?那你不妨告诉你的阿妹,你的宠环和我家司籍都是怎么死的?”

    “……”

    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将船帆吹得来回作响,头顶浓云密布,不时有紫光浮现。

    狂风将人吹得踉跄,舟坼看准时机,挥刀绕到身后,对着她的脖子砍去。

    来不及站稳,玄凝皱眉斜身躲过刀刃,手一松,手里的人质也趁机准备爬走,被她又拎着衣摆,丢进了船舱。

    “小孩子回去睡觉吧。”

    天冉抱着头从台阶滚下去,膝盖砸在木板上,疼的她嗷嗷乱叫。

    头上不时传来脚步追赶声,尽管疼痛,她还是捂着腰爬上台阶,打算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风暴之中,身影快到无法看清,就连利刃相碰摩擦的尖锐声音都变得微乎其微。

    这种情况,她冲上前也是累赘,正当她缩头探脑时,身影忽然从头顶跳下来,抓住她的衣领就往半空抛去。

    “抱歉了。”

    刀光戛然而止,舟坼接过被丢来的人,落下时将人轻放,不等她反应,赶来的天嘉冷呵道:“进去。”

    被世子说成小孩子,又被阿姐嫌弃,天冉垂头努嘴回到了船舱,关上门,越想越不对劲。

    世子还没成年,分明比她小,居然说她是小孩子。

    她越想越不服气,想着过了这么久,两个人也该制服她,仗着胆大,小心翼翼爬上木阶,打算先瞄一眼情况,在决定是否要怼回去。

    雷声太大,她没法听见声音,却见有身影站在远处,昏暗中无法分辨是谁,她只好顶着强风蹲身挪了过去。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人是玄家埋在你身边的细作。”

    好像是世子的声音,天冉蹲着身子又往前挪了挪,躲在木箱后偷听。

    “不早,若非后来母亲告诉我,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呵,人都死了,就算不是又能怎样,还能托梦喊冤不成。”

    “我相信母亲,更相信师父。”天嘉望着身前流血不止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司籍本该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的,怪就怪在他懂得剑法,我不能冒险留他在身边。”

    “剑法……”玄凝苦笑道:“他就只熟背了那几簿,你杀他的时候,难道感觉不到他一点功夫都没有吗。”

    “……”天嘉望着手中沾血长刀,喃道:“发现了,不过……”

    “想到他心里明明有人,却仍来接近我……这样的男人,实在令人恶心。”

    玄凝愣了一瞬,捂着胸口皱眉笑道:“你既知他不是自愿,又何苦为难。”

    说完,唇角流出一抹鲜血,她随手抹了抹,看着身后紧盯的男子道:“不愧是蛮族少子教出来的徒儿……”

    船身一阵猛烈摇晃,她强撑着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后紧挨着船舷,趁两人被风吹着没法靠近时,蹬身踩在边沿。

    “世子殿下,你跳下去必死无疑。”

    望着汹涌海浪,玄凝回眸讽笑道:“我的命数,何时由你说了算。”

    惊涛骇浪中,跌落的身影如同一粒尘埃,未等看清就消失不见。

    天嘉趴在船舷,还不等缓过来,身后有人声质问:“阿姐,你都做了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天冉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任风雨将她吹淋的浑身湿漉。

    “你杀了世子……”

    “不是我。”她攒眉怒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那你刀上的血呢,也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天嘉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寒刃,缄口不言。

    一旁的舟坼想要将人带回去,却被她甩开了手。

    “我自己会走。”天冉冷冷瞥了他一眼,随后快步离去。

    暴雨降落在海面,将本就波澜起伏的海浪点缀了点点浪花。

    沉落的太久,周围一片漆黑,心脏受到水压压迫而急速跳动,身体里的血液也因次加速流失,点点腥红还未散去,就被海水染成了暗绿色,顺着暗流飘落海底。

    玄凝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但一眼望去,黑暗无光,看不见尽头的海底,像是巨大的深渊,将她的意识一点点吞噬,还未等她游上去,身体却已经濒临极限。

    上次遇险,起码还有救兵可待,眼下汪洋大海,指望人倒不如祈求龙王。

    可惜还没等她求上一求,眼前一黑,身子又缓慢跌落海底。

    半昏半醒时,玄凝隐约觉得有人带自己游离海上风暴地带,但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只能听着海浪声,在心中对来人说了声“谢谢”。

    心声随着雷声刚落,人却忽然再次砸入海中,没来得及紧闭的嘴,被大海强行灌了一口海水,又咸又苦涩的滋味让她清醒过来,也让沉重的眼帘再次抬起。

    哪里有什么人。

    没时间去追究细想自己遇到的到底是海鳌还是海龙王,玄凝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朦胧黑影,估计不是礁石就是岛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她仰躺在海上,顺着洋流一路飘到了乱石滩。

    清早,天才刚亮,来赶海的渔民路过,发现岸边石滩上躺着一个人。

    见她嘴唇和面容苍白,本以为是具飘尸,一番探查后,几人惊讶她居然还有脉搏和呼吸,连搜刮的动作都变轻了许多。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死也难活,还不如让她随波逐流,下辈子落个清静自在。”其中一个高大威猛的女子这么说后,其他两人也纷纷附和。

    正要将人推回大海时,又是那位高大女子出声制止:“慢着,她这玉上的图案,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两人凑过去一看,抓头挠耳研究了一会儿,其中一位猛地拍腿道:“啊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玄家船队上的旗帜图案吗!”

    “她是玄家人!”三人异口同声,又一同回头望去,那女子身体被海浪裹挟着离岸越来越远,她们连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人抬上岸。

    以往每年秋天,玄家商队返航经过时,都会分发船上物资给她们,足够她们不离岛也能撑过冬天。

    几个人七嘴八舌商量了一下,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轮番上阵,将人背了回去。

    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昏睡的女子紧锁眉心,看似要醒来,却迟迟没有睁眼。

    伤口泡了海水,绽开皮肉发白透红,再加上在石滩上搁浅,进了些沙子、海藻等脏物,伤口已有些发炎迹象。

    几人忙里忙外,用熬煮后橡树枝碾碎成泥,敷在伤口表面,清理干净后又用燃烧后的草木灰均匀涂在表面,跟抹什么佐料似的,边涂还边咽口水。

    玄凝早在热腾腾的树泥敷上来时,就被疼醒了,听到口水吞咽声,她再三确定道:“你们……真的不是什么食人族吧……”

    “啊啦,当然不是了。”

    “只是你长得的确细白嫩肉的,跟鱼似的。”

    “怎么听着这么渗人呢,你可别说话了。”

    虽然这三人长的一模一样,性格也有些相似,在眼前晃来晃去半天,玄凝已经能够分清她们的顺序。

    她接过递来的干净衣裳,鱼皮制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意外的合身,老大忍不住说道:“这也太像我们了。”

    一味热衷美食的老三咽了咽口水:“就是太白了,再晒黑点就好了。”

    老二从屋外端来了热锅,放在架子上道:“啊啦你别馋了,吃饭了。”

    鱼汤里好像没有放盐,玄凝却依然喝个精光,望着空空如也的木碗,她莫名想到了同样是鱼汤,棠宋羽那时也是喝的这般干净。

    想到他,她又盛了一碗,等到吃饱喝足,她不顾劝说,顺着姐妹三人指的方向,在金色夕阳中撑船离去。

    她前脚刚走,第二天早上,乱石滩边几艘小船登陆,望着闯入家中搜寻的人,作为老大,自然挺直了腰杆问来人:“郡主,你到底要找什么?”

    天嘉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女子,冷声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身上有伤,年龄不大。”

    “啊啦,这说的不是我们吗?”

    “就是,我们都符合。”

    她瞥了两人一眼,随后走出木屋,看着站在灰烬前的男子说道:“师父,没有。”

    舟坼蹲身捏起一片灰烬,尽管没有用力,却还是碎在了半空中。

    “……”

    岛上并不大,搜遍了一圈都没发现人后,乌泱泱的人群又匆匆离去。

    老大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堆燃烬,“还真让她说中了,真的是郡主带人来搜。”

    “啊啦,还好咱按着她的话,把带血衣服烧掉了。”

    两人都在感叹躲过一劫,只有老三看着远处的阴云叹气道:“也不知道我的鱼鱼现在怎么样了……”

    为了能尽快回去,船桨昼夜翻转,哪怕扯疼了伤口也没有停歇。

    本想趁着海上天气无晴无雨,离陆地再近些,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午后头上聚集了成片乌云,几道电闪雷鸣后,劈头盖脸下起了暴雨。

    雨声响亮,砸在身上格外的疼,玄凝诧异捡起一个冰球,意识到在下冰雹,连忙抱头躲避。

    冰雹像是长了眼,知道她肩上有伤,几次都正中未愈合的伤口,疼得她咬牙切齿,好在没过多久雹声便停歇,但随之而来的风浪让人无法睁眼辨别方向,数不尽的浪花拍在身上,再坚韧的身躯也承受不住天地怒吼。

    暴雨过后,又是毒辣烈日,一冷一热,加上伤口发炎,玄凝的身子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炙,高烧不起,躺在船上望着湛蓝天空,如来时一般,想化作海鸟飞走。

    半月之期,她就是乘鲲鹏渡海,怕是也赶不上了。

    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数月后,她的尸体能被玄家船队发现。

    小船随着波浪摇摆,带着船上昏迷的女子靠近不知名的岸边,夜幕降临,一艘燃着灯火的船只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人抱起来放在自己船上,随后熄灭了灯火,晃着船桨缓缓离去。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玄凝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醒了?”

    久违的声音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睁眼望去,卷发男子正一边划着船,一边歪头打量自己。

    想过会是被过路渔船所救,却怎么也没想过,是被不久前还扬言要杀了自己的疯子救下。

    “被你救,还不如死了算了。”

    “呵呵,殿下想死的话,旁边就是海。”

    “……”

    几日未进食,加上高烧未退,玄凝实在没有力气搭理他,躺在船上跟一条快要晒干的鱼似的,他倒是好心,随手捞了个海带盖在她脸上。

    她嘴唇动了动,玄丛笑道:“殿下不必谢我。”

    谢?玄凝用抬不起来的手,比了个简单易懂的手势,却遭到男子更具嘲讽的笑声。

    “殿下还是省省力气,虽说已经能看见陆地,但只有我一人划行,至少还要两天才能靠岸。”

    湿漉海带贴在脸上,玄凝自我安慰想道,起码能遮挡阳光,说不准还能降温。

    昏睡过去时还是白天,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脸上的海带不知何时被人拿开,睁开眼,便看见晴朗夜空中,皓皓的挂着一轮盈月。

    月色甚美,明而柔和,她无意识喃了一声“阿媫”,身旁阖眼休息的男子闻声醒来,看着她眸眼润朗,既没有嘲笑,也没有说话,抬头仰望着繁星夜空中的十五明月,半晌,心中也轻叹了声“阿姐”。

    夜晚海面微凉,经过白天暴晒后的瓶子凝结出水珠,搜集来的露水并不多,玄丛纠结了一会,全都捧着递给她。

    虽不进食,但毕竟肉体凡胎,离了水就半死不活。玄凝生怕那点来之不易的淡水撒了,小心捧着喝完后,他看起来很满意,嘴上却还是嫌弃道:“啧,当真不给我留一口。”

    她没有吭声,直到他转过身再去接露水,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句很轻的“谢谢”。

    “……”

    “殿下不跟我言谢,我救你,另有所图。”

    想起之前和这次她身上流过的奇幻白光,玄丛皱眉问道:“你身上是继承了昆仑神守吗,为何每次一遇险,就会有白光出现。”

    他顿了顿,又仿佛自言自语道:“不对,你并非半仙之体,无法获得神守继承资格。”

    思来想去不得解惑,玄丛决定还是听她作何解释,一回头,却见女子又侧身入睡。

    “真是……”他收回目光,看着滴落的露水,心中有的是耐心。

    翌日清早,玄凝被毫不留情的摇醒,坐在原地扶额听完后,望着他认真的样子反问道:“什么白光?”

    一通解释后,她却轻笑:“你是说,你看见有道光载着我在海里前行?”

    他点了点头,“怎么,你不知道?”

    “知道。”

    “那殿下说说,你身上到底……”

    “知道你是疯子,脑子跟常人不太一样,这么玄乎的事情都能编出来,干脆去写话本得了。”

    “……”玄丛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劝告自己不要动手,不要惹阿姐生气。

    等到上药时,他总算逮到机会报复,涂抹药粉的手故意用力,疼得女君宁愿咬住胳膊堵住嘴,也不愿发出一丝疼嚎。

    不吭声不反抗,背上施药的手就愈发变本加厉,气得玄凝忍不住回眸怒道:“你连手也不想要了吗?”

    他收回粘了粉末的手,伸到水中让流水冲洗,斜眸笑道:“我的手还要留着为玄家所用,对吗,殿下。”

    她直接选择无视,放下衣摆,命令他快点划。

    “呵呵,殿下可真会使唤人。”

    “你是吗?”

    “……”

    饶是再强烈的暗示都无法抚平玄丛绷不住的嘴角,眯眼盯人时,他掏出了短刀警告道:“我劝殿下还是不要惹我,虽说我答应了庄主不伤你,但……难说有场意外。”

    短刀近在咫尺,好像他手一抖就能割破她的脸,玄凝不惧不慌,反而握着刀尖赞叹:“好刀,从哪来的?”

    “……我自己做的。”

    她重新打量了那双手,虽然有些瘢痕,但反而看着更具别样美感。

    “想不到你还会锤锻,那等回去也给我锻一把,刚好我缺随身武器。”

    玄丛收回短刃,冷笑道:“玄家军备才人宝器众多……殿下,休要转移话题。”

    被发现了。

    玄凝靠在船舷,望着越来越近的沃城,回眸道:“惹你又如何,眼下快到陆地,我就算此刻跳海逃生,不出一日也能游上岸。”

    “殿下的嘴可真是堪比铜墙铁壁,只剩下硬。”

    “比不过你,只能嘴硬。”

    手中的木桨拍子斜斜朝她挥来,玄凝被溅了一脸海水,又怕把船桨拍断,只好挡住他的偷袭。

    “我说了,殿下少惹我。”

    “我也说了,现在的你不具威胁,惹了又如何。”

    隔着船桨对峙,两人明里暗里都在较劲,直到听见丝丝断裂的声音,她皱眉松开手,船桨“喀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一半掉在船上,一半还握在男子手中。

    “……”

    “……”

    两人沉默了许久,才接受好好的一根桨棹变成两根短楫。

    玄凝拿着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包住了断裂的一头,从一人划船,变成了两人划船。

    显然一根杆子比不过一块板子,到了傍晚,守口如玉的男子将木杆丢给她,撇嘴道:“把你的给我。”

    “凭什么?”

    她还不服气,玄丛怒火攻心,气得翻个白眼,“就凭你划的太慢!比海王八还慢!”

    “你敢骂我?”玄凝一把将手中的木拍砸在他身上,随后起身扑过去。

    一头失去重力,船只差点吃水掀翻,好在有惊无险,被船上人及时调整了回来。

    几声清脆几声闷哼,水中木船倒影摇晃的剧烈,玄丛被掐着脖子还不忘咬牙骂道:“小王八蛋……有本事弄死我!”

    玄凝望着他脸上被扇得红印,歪头笑道,“你再骂一句,说不定就能如愿了。”

    他倒是想骂,只是她狠狠扼住了喉咙,害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咳……咳咳……”

    看着他因无法呼吸而涨红的脸,玄凝总算有种报了当日之仇的感觉。

    这种感觉未免奇妙,她欣赏了片刻,在人要被掐出眼白时忽然松开,捡起一旁的木杆回到了船头,留下男子一人在船尾挣扎咳嗽。

    “小……咳咳!”

    等到咳嗽声止住,玄丛紧抿双唇,瞪眼望着身影,手中木拍都要被他划出火星子来。

    船尾卖力,船头清闲,玄凝用木杆丈量着距离,估摸着最迟明天傍晚就能上岸。

    但实际抵达时间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快,天还未亮,她就被人踹醒,刚要发火,却被捂住嘴警醒道:“有巡逻队。”

    隔着石壁,不远处的海滩上依稀有灯火移动,玄凝心下早有预料,倒也没有太过惊讶,掰开他的手小声问:“还有别的路吗?”

    “有。”说完,他一溜烟消失不见,玄凝暗骂一声,连忙跟上。

    一路闪电疾速,攀沿到半山腰,他忽然停身,手指在斑驳剥落的石壁上摩挲,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玄凝抱手望着他,半晌他伸出手,“玉佩给我。”

    玉佩?

    见她不动,玄丛解释道:“开门用的。”

    她半信半疑,别过身,将玉佩从胸前拿了出来,玄丛嫌弃地看了一眼,皱眉将温热的玉佩放进墙上凹槽,轻轻一转,石壁中传来一阵空旷闷响,他抠出玉佩丢回去,“殿下可真会藏东西。”

    她接过来攥在手里擦了擦,“要你管。”

    隆声停下,石门缓缓打开,玄凝看着漆黑的通道,皱眉问:“这条路通往哪里?”

    “云阁。”

    “那不是被烧毁了吗?”

    玄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门后存放的火把,火光将卷发照映地发红,他回过头,唇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真正的云阁,从不是什么书阁,而是罪人牢狱。”

    *

    马车远离喧嚷闹市,行驶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在未干的泥泞路面留下车辙印。

    太久未能出门,棠宋羽撩起竹帘,看着窗外缓慢掠过的绿林,心情久违地旷达。

    身旁女君就没有那么好兴致,一大早就哈欠声连连,一封书信看到现在都没有看完,要不是她还正襟端坐,眉头紧皱,棠宋羽几乎以为她睡着了。

    公事上的事情,她不说,即便他好奇了一路,却也没有过问。眼下看见竹林繁密,闻到泥土草露香气,他抬手后就没再放下。

    清风徐来,玄凝揉着眉心抬起头,不禁有些发愣。

    美人被微风吹起的鬓边长发飘拂在耳畔,阳光穿过繁密枝叶,毫不吝啬投下大片金色,泛光面容像是刷上松节油的西洋画般明亮生动,浅色琉璃似一潭清池静置,倒映出翠绿和时隐时现的碧蓝天空。

    白衣之下,是鲜艳柔和的生命。

    玄凝很少去用“生机盎然”去形容一个人,但当下她的脑海中全然都是这个词汇。

    风扬起的发丝快要触碰到她的鼻尖,玄凝放下手中书信,将一绺轻佻长发轻捻在指间,凑近轻嗅,竹叶清香沁脾,隐隐作痛的额间安定下来,她舍不得放下,又缠绕着在手中把玩。

    动作细微,棠宋羽始终没有察觉,直到突如其来的颠簸,让他的头皮被扯了一下,这才弯眉回首,望着一脸歉意的女君,回身问道:“殿下看完了?”

    “嗯。”玄凝低头望着那封信,刚被唤醒的畅然心情,又再次走向压抑。

    修长匀称的指节依旧勾着他的发丝,棠宋羽握着她的手腕小心将发丝挑出,“何事让殿下烦心?”

    肩上一沉,她靠了上来,沉声道:“我怕是要失言了。”

    挑拨的动作一顿,随之变得缓慢,玄凝看在眼中,补充道:“不是对你。”

    棠宋羽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完全松懈,试探问道:“那是对谁……”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隐寸下车道:“小庄主,到了。”

    她叹了一声,任青丝滑过指缝重归于白色衣衫,起身下车,又停在门边伸出手,“等会你就知道了。”

    尽管棠宋羽并不需要搀扶,但看着她的掌心,还是握了上去。

    “好。”

    下车后,他抬头打量,玄黑的大门上并没有牌匾,黑檐黑柱黑色雕纹,大量的墨色让人看着心生沉重。

    “这里是……”

    “义庄。”

    虽然书中说过义庄一般用于两种用途,行善堂或停放未下葬的棺木,但从庄严肃穆的大门显然可以看出,这里是后者。

    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没再过问,跟在她身后慢慢踩上台阶。

    阶梯有些陡峭,走了几步,玄凝想到他腿上的伤,回头道:“需要我背吗?”

    他摇了摇头,“不劳烦殿下。”

    “好吧,你若有任何不适,及时告诉我。”

    阶梯上的光芒忽然消失在身后,棠宋羽仰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层云围堵太阳,还是太阳也困倦,躲在云层小憩,久久未能出来。

    进门后,便是一个普通的宅院,铺满石砖的院子里,大量棺木整齐摆放,每一个都被白布盖着,看不出任何区别。

    玄凝径直穿过棺木,迎面遇见刚从堂屋走出来的义庄主人,寒暄了几句,就切入正题。

    “我来带他走。”

    身后的人垂下眼眸,他无法言说此刻心中的复杂,只是默默跟着她走到后院,那里又有一处石阶,只不过是通往漆黑地下,尽头的漆黑木门看上去比正门更加阴森。

    玄凝看了一眼,回头道:“下面冷,你在这里等我。”

    “……好。”

    暴雨后是持续的阴天,阳光不出来,风一吹,树也落雨。

    她很快就出来了,携着满身冰冷,连眉眼都变得寒峭。

    望着他有些惊讶的神情,玄凝淡淡问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在下面待很久?”

    “嗯……”

    想不到他这般坦诚,她刚想去触碰,想到了什么又收回手道:“下面太冷了,而且想到你一个人在上面,就赶紧出来了。”

    棠宋羽默不作声,拿出袖帕沾去她脸上氤氲的一层水雾,“嗯。”

    焚烧台虽然占了个“台”字,纵观过去却也只有一人高,熏黑烟囱与滚烫砖窑之间隔着一道长而平缓的斜坡,为了保持高温,窑炉外层还覆盖了一层掺杂草秆的厚土。

    靠近时,身体也变得灼热,几人将木板送往炉中时,棠宋羽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刚擦干净的脸上又多出许多汗珠,木板一寸一寸推向高温,太阳穴的汗珠也一颗一颗流下,挂在下颌迟迟没有滴落,直到焚炉关上的动静将脚下地砖震动,那和泪水同样湿咸的晶莹,终于颤抖落地。

    很快,她平静地转过脸,“这里热,我们去外面等着。”

    太过平静,反而让他心中有些不安,站在后院门口,他拿着帕子还不等擦拭,她抬起头,望着日光喃道:“雨雪过后,是为霁色,对吗。”

    递送到半空的手缓缓落下,不知她在问谁,棠宋羽没有轻易回答。

    炉膛火焰持续燃烧,不一会儿,空气中飘来了刺鼻气味,但不是从后院,而是前院。

    伴随着争吵声,他皱眉捂住了口鼻,玄凝脸色也有些发白,拉着他的手,从后门绕到了庄外。

    握着的手出了些细汗,却没有人放开,走过树荫,穿林清风将两人的衣摆吹起,也将手心的温度降了下来。

    玄凝漫无目的一边地走着,一边将子夜未说完的故事讲与身旁人听。

    她省略了许多细节,语气像是个冷漠无关的旁观者,在平静讲述他人的历险故事。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握紧了她,担心道:“那殿下如今与我出来,不会被郡主发现吗?”

    “哼,如果她能逃出来的话。”

    “殿下你……”棠宋羽想问她做了些什么,却被她岔开话题:“你方才说,我的玉石出现了裂纹?”

    她不想告诉,应该自有她的理由。

    棠宋羽刚掏出颈边白玉,她就凑到跟前,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还真是,怎么摔的?”

    “不是摔得的……”他斟酌了一下话语:“虽然说出来有些难以置信,但这裂纹确实是因一场梦得来的。”

    “梦?”玄凝来了兴趣,“何梦?有我吗?”

    见平静眉眼突然飞舞,他垂眸道:“有是有……但不是殿下你想的那种。”

    “哎~可我什么都没想。”她踮起脚,凑近轻语:“画师以为我在想什么梦?”

    眼见着她快要贴上来,棠宋羽红了耳朵,连忙按住肩膀后退道:“殿下不该先听我说吗……”

    她指了指耳朵,“我听着呢。”

    这个距离,实在不像是要听人说话,倒像是……他一想,连脸都红了半边,偏偏她拽着手不放,澄朗双眸紧盯,不让他退半步。

    光天化日,虽无旁人,他心中难免有些羞慌,“殿下,你站到我旁边可以吗。”

    玄凝疑惑地歪头,像个刚听懂人话的走兽,思考了片刻,才挪身到他身旁站着。“这样能说了吗?”

    面前人一离开,棠宋羽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垂头道:“我的梦,或许与殿下的故事有些许重叠……”

    他声音本就好听,讲起梦来,更让人忍不住倾耳去听。

    只是,玄凝越听,脸上神情愈发疑惑,他居然能梦到她从船上跳下去,甚至连流血这种细节都说的那么清晰。

    若一次是巧合,那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先前目不能视,被人掐按在地。

    她以为的祖宗显灵,居然是画师成精?

    想到这,她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画师,你该不会是什么神仙转世,或者是修炼成人形的妖怪,来找我报恩的吧?”

    这是要看了多少话本,才能说出比梦境还要匪夷所思的话来。

    棠宋羽想了一下:“应该不是,我只有人的记忆。”

    “也是哦,要是画师真的是妖神,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什么?”

    “没什么……对了。”玄凝拿起他胸前白玉,“你说会不会是玉灵附体啊?比如这玉石里住着玄家英魂,察觉到危险,就借用你的魂魄出窍护佑我。”

    她怎么越说越邪乎,棠宋羽听得心里有些发麻,“那还是还给殿下……”

    指甲轻敲,玉石发出清脆的声音,玄凝摇头笑道:“在我找到配得上画师的玉石前,你还是戴着吧。”

    不远处就是义庄正门,绕了一圈还是绕了回来。

    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一个多时辰了,玄凝刚要拉着他进去,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巫者,身上穿着玄黑彩衣,满脸画着各种图案符号,一听见两人进来,就立马上前道:“我要找的就是他们。”

    她蒙着眼睛,却能看清脚下的路,玄凝心疑戒备,挡在身前道:“你找我何事?”

    “卦象说今日西北偏北方位有两位贵人需要答疑解惑,我就来了。”

    她刚要否认,身后人戳着手小声道:“殿下要不试上一试?”

    既然他想玩……玄凝默默让开身,“那你给他算吧。”

    “嗯?”棠宋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巫者抓着手,一边摸一边叹气道:“唉,不行不行。”

    玄凝憋笑道:“什么不行?”

    美人幽幽地瞥了她一眼,还不等他开口,巫者忽然捧着他的脸,像是要看清长什么模样似的,越凑越近。

    她笑不出来了,抬手挡在两人面前,冷声道:“巫神大人,看不清就把布摘下来。”

    谁知下一秒,巫者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哎呀不得了不得了!”

    “你说话能不能别凑近……”玄凝皱眉推开她的肩膀,“还有,能不能把话讲清楚。”

    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神神叨叨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语言,随后用一种极为低沉的声线沙哑道:“女君乃是负天命之人,他命根缥缈虚浮,背负不了你的命。若强行负命,必有一方受难。”

    半晌沉寂,见棠宋羽脸色苍白目光不动,知道他在愣神,玄凝掏出钱袋

    道:“重算”。

    “这不是钱两的问题,”她嘴上这么说,蜕皮的手还是摸到了钱袋,掂了掂重量,“哎,看在女君心诚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破解方法吧。”

    “你在东,他在西,你在南,他在北,命格自然就会抵消。”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不能在一起。”

    “……”

    “把钱还我。”

    掏出去的钱和流逝的好心情一样,都收不回来了。

    玄凝抱着骨灰盒坐在车上时,一脸凝重。旁边的美人也早已没了来时的旷达,许是走累了,撑着脑袋阖眼休息。

    来时的太阳还高挂南天,如今逐渐西斜,光芒追随着马车消失在林中深处,车内昏暗下来,棠宋羽睁开眼,本想偷瞄,却径直撞上她的视线。

    “……”

    见他转过头,玄凝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等到行驶过喧闹街巷,他虽不记得回郁庄的具体路线,却也发觉风景愈发陌生,回头问道:“这是去哪?”

    “回庄。”

    她用了“回”字,棠宋羽脑海中便浮现了那场大火。

    见他再次沉默,玄凝犹豫开口道:“巫者的话,你莫要当真。”

    “嗯。”他轻轻颔首,转头道:“殿下也不必当真。”

    “……”

    到底是都当了真,才让好不容易有声音的车内再次重归寂静。

    棠宋羽不是第一次见到出云庄的大门,但在日暮黄昏下,却还是有些陌生。

    林中被烧毁的树木早已被清理干净,剩下的便是等来年开春,荒地经过四季雨露,重新遍布绿野芳丛。

    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活动,初愈的伤腿在攀爬石阶时,已经有些酸痛。

    但她捧着白绸包裹的木盒,走在前面一步一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不忍打扰,便抿唇长缓,将不适咽回了肚子。

    山庄不时有人来回上下,路过她时,都纷纷注目行礼,他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巫者的话。

    承天命之人……那该是一场多么轰轰烈烈的人生。

    这样的人,该他触碰吗。

    他想的投入,全然不察身前女君停了下来,正与旁人说着什么话。

    好在她及时叫住他,这才免于他一头撞上去的尴尬。

    “棠宋羽,你想玩秋千吗?”

    “嗯?”

    不等答应,他忽然被面前女君弯腰抱起,朝着石阶上方跑去。

    “殿下……放我下来……”过往这么多人,棠宋羽恨不得把脸钻进地缝里,连心中的疑问——她手中的盒子是何时不见的,都没再去追究。

    “不放。”

    她答的干脆,连脚步也变得更加利落,棠宋羽只感觉面前不断有风拂过,周围退去的景色朦胧不清,还不等他搂紧脖颈,她停下来,将人轻轻放下:“到了。”

    景色看着格外眼熟,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这里就是先前在二楼看到的景色。

    楼台不在,蔷薇也失势,只剩下被风轻晃的秋千还在陪着二人远眺碧海。

    这里什么时候有的秋千……

    许是看出他的疑问,玄凝握着绳子扯了扯,“这里本来就有一个秋千,只不过被草木覆盖,俯瞰的话无法看到。原先那个被烧了,我命人重新做了一个。”

    她回过头笑道:“要试试吗?”

    秋千前面就是悬崖,没有百丈也有数十丈,棠宋羽先前还觉得自己不恐高,如今光是站在她身后,远远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

    “画师别怕,我之前玩过,不会断的。”

    “……”

    见她眼中怀有期待,棠宋羽不愿扫兴,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坐上去。

    身子紧绷的像个石头,他全然不敢完全卸力,抓住粗绳的手连青筋都冒出来。

    玄凝捏着肩膀,试图让他放松下来:“放心,就算画师掉下来,我也会接住你的。”

    不说还好,一说他更紧张了。

    “殿下……你别说了……想推就推吧……”

    听语气,他怎么有种慷慨赴死的感觉?

    玄凝憋着笑道:“那我推咯?”

    说完,轻轻一推,棠宋羽紧张地攥紧了木绳,连呼吸都忘了。

    每一次向前,都离崖边更近,远处红潮褪去,平静海面静静泛着霞光流采,他无暇欣赏,心跳声大到耳朵都能听见,再往下看,棠宋羽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你还好吗?”

    她站在背后,自是看不见美人闭紧眼,抿紧唇的模样。

    见他不回答,玄凝看准时机,一把将落回来的美人拥在怀中。

    木绳还想向前,却被木板拉着不放。

    她垂首埋在肩上笑道:

    “画师果然怕高。”

    他没有否认,心有余悸的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任凭身后人在脸边轻啄。

    “换画师来推我了。”

    下来的时候,棠宋羽能感觉到腿上没了力气,便扶着木绳缓缓绕后。

    她迫不及待的坐上去,自己晃悠悠地开始荡了起来。怕碰到伤疤,棠宋羽纠结了半天,却也只在她脊背上轻轻一推。

    身影回落,她坐在秋千上回眸笑道:“画师可以用力。”

    “好。”

    说完,他手上施力将人推了出去,她声音明显激动起来,像是花钱请来捧场的看客,“呜”了一声夸道:“对,就是这样才好玩。”

    衣摆扬起又落,两股长发斜挂在耳畔,跟着呼声渐远。

    她越飞越高,身影快要飞跃海平面,融入沉霭朦胧的天边。

    “棠宋羽——”

    她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松开了攥着木绳的手,身影像是坠落的苍鹰,

    径直向后倒去。

    “!”

    棠宋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连忙拨开回来的秋千,向前几步,接住了她下落的身子。

    前脚就是断崖,身后是美人跪地紧拥,玄凝望着斜阳笼罩的大海,垂眸笑道:“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殿下这样很危险。”

    棠宋羽看着距离,都要为方才捏一把汗,要是自己没有接住,她是否真的会摔落悬崖。

    “我知道。”

    她声音很轻,轻到只有紧贴在脸边的他才能听见。

    贪玩的秋千打在他的后背,木绳失去了承载,摇摇晃晃停止了摆动。

    “所以,我喊了你的名字。”

    玄凝回过眼,斜阳在她的脸上分割明暗,“若梦境是真,巫者的话是真,今后我的命由你来担,你怕还是不怕?”

    说不怕,棠宋羽骗不了自己,金色的眼睫落了层晚霞,喉间淡淡“嗯”了一声,“我怕。”

    怕担不起她的命,再次让她面临危险。

    他一度想过巫者的话,但就在刚刚,看着她坠落时,心中还是不忍面对早已做好的决定。

    或许分开是对此局最好的解法。

    “但是,能为殿下承担命格,予我而言,是求之不来的殊荣。”

    可当他一一尝尽滋味后,唯独不愿不想不甘再苦。

    最好的解法令人苦楚,那边逆行而为。

    “尽人事以听天命,往后若殿下再次遇险,梦中的我会用尽全力相救,不会再让殿下的长命石上出现一丝裂纹。”

    一番话听下来,玄凝攒着眉心,忍不住撇嘴道:“……你哪里嘴笨了。”

    他认真的神情又浮现出一丝困惑:“嗯?”

    日落西沉九霄潜,渔光四起向天歌。

    垂眼时嘴角轻扬,她望着搂在身前的手,抓住后,十指紧扣。

    眺望大海,虽无风息,却也波澜。

    鲜少的不作回答,让依偎更加紧密,直到飒飒月光将崖边的冷风相送,棠宋羽才提醒道:“殿下,崖边风大,该回去了。”

    “嗯?嗯……”

    慵懒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吵醒了,他迟疑问道:“殿下方才是睡着了?”

    “没有啊,只是在想事情。”

    要是她没有揉着眼否认的话,棠宋羽或许就相信了。

    身旁有人递出手,玄凝笑了笑,扶着手从地上站起,看见他一脸怀疑的样子,窘道:“好吧,我承认,的确是不小心睡着了一会,那也怪画师身软怀香~”

    怎么这也能和他扯上干系。

    抿嘴的动作被她发现,又是一番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棠宋羽捂着耳朵,朝着来时的路回去。

    潭水上漂浮着数盏莲灯,她的脚步很慢,慢到落在他身后,棠宋羽一回头,就看见她负手站在廊桥上,笑着道:“你还记得,那晚我在这说了什么吗?”

    “记得。”

    他甚至不用思考,就能毫不犹豫回答,玄凝抿眼笑的灿烂,“那……我独一无二的棠宋羽,你能背我走过这段路吗?”

    无论是今夜,亦或是将来。

    河灯映耀,盈盈目光远胜过千万星汉,棠宋羽转过身,屈下有些疼痛的腿膝,道了声:“好。”

    *

    两人的重量落在伤腿,确实有些吃力,才行至到廊桥一半,他缓缓停下,看着潭水中央的拥亭垂樱,喃道:“殿下……”

    “嗯?”

    “以后,我可以唤你阿凝吗……”

    “……”

    背上人一直沉默,棠宋羽垂眸看着水中倒影,“不可以的话……”

    下巴忽然被人抬转,亲吻紧跟着落在了脸颊,他怔眸望着笑出花来的眼睛,听到她贴在耳边道:“当然可以。”

    温热的呵气洒在耳畔,他缩着脖子,抬眼笑了笑。

    眼波潋滟,玄凝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刚想再亲一口,他转过了脸,继续向山林方向走去。

    “画师还能背动吗?要不还是换我抱着画师回去?”

    “……能。”

    “要不画师亲我一口,这样画师就有力气了?”

    “歪理。”

    “画师……”

    “阿凝。”

    “嗯?”玄凝探出头,“怎么了,你不会是嫌我话多吧?”

    “不会……”

    他回眸看了一眼,笑道:“只是想唤一声。”

    只是心中想唤,便唤了。

    不管有没有回应。

    是什么时候,他也像她一样随心而为。

    棠宋羽想不起来,也理不出头绪。

    若日长似岁,朔晦苒迁,四季轮转慢载。

    他唯愿常伴身侧,沉溺于她情深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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