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以后，当周防光希回忆起她第一次见到凪诚士郎的那个晚上时，她已经忘了她当时拉住凪诚士郎的衣角时在想什么了，但是她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之前，她都在想什么。

    那天晚饭后，家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妈妈无声地收拾着碗筷，周防光希还坐在桌前没有动弹，只有陶瓷碗和不锈钢水池碰撞的声音响起。水龙头开着，哗啦啦的水漫过碗碟，溅到了妈妈的围裙上。

    妈妈把碗筷浸泡后就从厨房出来了，她似乎没有现在就洗碗的意思。

    “到沙发上去，我要和你谈谈。”妈妈说。

    终于来了。

    周防光希感到异常的平静，她想如果一个人等待判决等了很久，等到判决下来的那一刻，不管是死刑还是什么别的，他都会感到平静，就如她现在这般平静。

    “好的，妈妈。”她说。

    她乖乖地走到沙发边坐下。

    “光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了。”

    那么温柔的声音，说着那么残忍的话。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一直都很听妈妈的话。”

    她可不是什么好孩子，看起来这次东窗事发了，但是到底是什么事？

    “一直都那么乖的你，为什么妈妈的同事会在酒吧里发现你呢？你在当什么地下偶像？”

    酒吧？妈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自动转化成酒吧了吗？周防光希在心里叹气，她也不知道妈妈的同事里居然有地下偶像宅。

    “为什么不说话？没关系的，光希，告诉妈妈那不是你，妈妈的同事看错了也是很正常的，你怎么会去酒吧那种地方呢？”

    “不是的，妈妈，”周防光希说了一个地点，“如果是在这里看到我，那你同事就没有看错人，我在那里当地下偶像。因为感觉很有趣的样子，就去当了。”

    她预感她们接下来又会有一次争吵，但是这种争吵不过是她生活的固定搭配，早就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她已经习惯了。她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这个时间真是不凑巧，她才刚刚觉得地下偶像有点意思，还想多唱几首歌、多跳几次舞呢。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周防光希的预料。

    妈妈比起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疯狂，抓着她最爱的女儿大骂：“你当地下偶像？你穿着那种不知廉耻的衣服，扭腰扭屁股给男人看？你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好的不学学坏的，学那个女人去勾引男人，周防光希，你看上了哪一个？”

    周防光希倏地站起来，甩开妈妈的手，脸色阴沉，“你有病吧，搞得人还以为谁又勾引你老公，早都离了，你成天惦记那人干嘛，你以为谁看得上？”

    “好，你看不上，你还要傍个更厉害的。”

    周防光希的这个晚上就从这里开始，伴随着持续半宿的争吵、辱骂、殴打。当她忍受不了跑出家门的那一刻，像是终于挣脱了牢笼的云雀，她想到了地下偶像，想到了家里的钢琴，想到了她刚刚攒够了一点钱，可以买一台吉他。她还想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生物学上的父亲，想到了他一走了之之后给她带来了持续至今的痛苦。她想到了更小的时候，那时候的妈妈还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妈妈是最爱她的妈妈，是她最爱的妈妈。

    2.

    便利店被各种声音充斥。有顾客进门的铃声，也有店内有线广播中宣传新商品的偶像说话声；有店员的招呼声，也有扫描条形码的声音；还有东西装进购物篮的声音、抓着面包口袋发出的声音、在店内来回走动的高跟鞋的声音……

    周防光希天生对声音敏感，耳朵可以从分散在店内的无数声响中筛选出信息。她分析这些声音没别的想法，只是不想让大脑空闲下来。她跑出家门时什么都没带，身为一个现代人，身上连手机都没有。如果这时候大脑放空，比起回忆半小时前的悲惨遭遇，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恐惧会更先一步充斥她的脑海，最后结局说不定就是她劝说自己回家吧，不回家还能怎么办呢？那可是最糟糕的结局了，她可不想这样。

    虽然跑到便利店来也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是在街道的一众店铺中，只有便利店有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店内摆满了商品，让她有一种满足感，于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为了掩饰她没钱也不打算买东西这个事实，她目前还在货架前假装挑挑拣拣，但是脑里也还没想好之后要怎么办。

    周防光希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嘈杂的声音上。

    塑胶摩擦发出的卡啦声和鞋子摩擦声从她身边响起，一个选购完拿着商品去结账的人在她身边走过了。

    “一袋能量棒和一瓶可乐，还需要帮你取点什么吗？？”

    “啊，不用了。”

    柜台处，那个结账的人有一副清冽的嗓音，还带着些许的沙哑，仿佛羽毛轻扫过她心间，酥麻麻的。

    商品被装进塑料袋里的声音，和衣服的摩擦声。

    “支付用西瓜卡。”

    “我明白了。请在这边刷西瓜卡。”

    再一次，周防光希直觉她听过这个声音。她不动声色地看向柜台，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少年，有着白色的蓬松的头发，穿着宽松的卫衣，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高中生。

    周防光希对这个人有一种熟悉感。他提好购物袋走了出去，周防光希也追了上去，红色的长发在风中像火焰一样闪动——接下来该怎么办，解决方法不就在这里吗？

    她扯住了白发少年的衣袖。

    “这位我不知道名字但是知道外号的寝太郎同学，能不能收留我一晚，让我在你家沙发上躺一下？”

    这不就是隔壁班上那个万年寝太郎吗！

    3.

    这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漆黑的夜空有些许微弱的银白色的星星，街道闪着霓虹灯，来去匆匆的人们出现又消失。

    已经九点了，但是凪诚士郎在发现家里的能量棒已经吃完了之后，依旧照常下楼采购。白宝的学生公寓地段好，附近的设施一应俱全，24小时便利店也离得不远。他换下家居服，随意地抓了一件卫衣套上，在空旷的鞋柜台面上拿起了钥匙，就出门了。只是去楼下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如果可以，他连门都不想锁，反正也没有小偷会来。

    他在便利店内的采购堪称迅速，进去之后就直奔能量棒，路过冰柜又买了一听可乐，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了。

    他注意到便利店内还有一个人，一个有着火红的头发的女生，盯着她前方的货架盯了很久，却不伸手取东西，像是处于一个古怪宴会的不速之客，又像是一只云雀在舞台边缘无力地扑扇着翅膀。女生头顶的白炽灯有些眩目，他感到一瞬间的头晕，便利店像是在移动，摇摇晃晃的。

    他移开视线，眨了下眼，明白刚才那只是他的错觉。虽然不知道那个女生在干什么，但是也不关他事，想通这点后，他就拿着商品去结账了。

    结账也是如往常一样的流程。凪诚士郎准备回去就把能量棒塞柜子里，打开可乐放床头柜上，然后开始打游戏，就像他每天晚上的流程一样。

    他走出便利店，街上和他刚出门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他重复着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硬要说的话，他现在正在思考的是，下一把游戏选什么装备比较好。

    正这样想的时候，他的余光透过玻璃瞥到便利店内一闪而过的红头发。他关于游戏的思考被打断了一瞬，一个念头强硬地插入他的脑中：那个女生离开了便利店。但是这件事和他没关系，这个想法紧随其后，出现在他脑中，他于是又重新思考起游戏来。

    这时他感到衣袖被一股力道扯住，他也因此停了下来，顺着力道回头看去，发现了一头眩目的红头发。

    那女生仰起头来，街道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她的脸庞和火焰一样的头发。

    凪诚士郎想，这应该是他的错觉和街边的强烈灯光造成的。如果他有墨镜，他应该戴上，但他只站在那儿，眨了眨眼。

    她要干什么？凪诚士郎想。

    这时，红头发的女生出人意料地向他俯过身来，金色的眼瞳里闪着耀眼的光。她说：“这位我不知道名字但是知道外号的寝太郎同学，能不能收留我一晚，让我在你家沙发上躺一下？”

    凪诚士郎呆住了。

    4.

    “寝太郎……”凪诚士郎一下子不知道作何反应，只重复了她话里的称呼。

    周防光希还以为他对这个称呼不满，补充道：“全称是万年寝太郎，不过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只是一个称呼。我又不和你在一个班，也不知道你名字，只能这样叫你了。”

    凪诚士郎点头，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如果说是白宝的学生，那他确实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知道你，没有朋友的那个人。”

    即使是懒散如凪诚士郎，在走廊经常飘过鲜艳的红头发时，也会在小憩中途醒来瞥上一眼，这一眼，就足够记住那红头发。更何况周防光希在白宝还算有名，独来独往的一个人，有人上前示好过，但是却被她妈妈赶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件事让她在白宝一年级迅速地出名了，但不是什么好名声。

    这不是和我一样嘛，凪诚士郎想。不过他独自一人是没什么怨怼的，不知道周防光希是不是也这样。

    周防光希显然是有怨气的。她也知道有关于她的传言，但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怪人也听说了，这不就等于整个一年级都知道了吗？她脸色不善，但好歹还记得自己现在有求于人，只得点头附和：“对对对，你知道我那就更好办了，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所以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不要，好麻烦。”凪诚士郎拒绝得果断。

    这个回答也在周防光希的意料之中，其实她现在也可以放弃凪诚士郎去选择别的方法，但是她偏偏要硬磕凪诚士郎。她想或许是因为她跑出了便利店，就不想再回去了，在这一刻便利店和家的形象重合起来，回去之后好像就是一次低头，她就向家里低头了，如果结局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跑出来？她抓着凪诚士郎不放，就像是抓着她眼下唯一一个切实的希望。她或许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如果在便利店里冷静足够久的时间，凭借她的脑子，一定能想出足够好的办法，但是谁让凪诚士郎出现在这里。她明白她在选择追出去的那一刻，心里有一瞬间是实实在在地塌陷下去了，她变得软弱了，她在索求别人的帮助，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她就一定要把这条路走通，走下去。

    “你不同意，那我就一直跟到你家门口，然后对着你爸妈哭哦。”

    “我独居，你就算对着我哭也没用。”

    周防光希深吸一口气，说：“寝太郎同学，你要知道，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和我这种程度的美少女走在一起的机会了，你非但不牢牢把握住，居然还要拒绝，你真的确定吗？你看着我的脸再好好地考虑一下。”

    凪诚士郎没有照着周防光希说的做，奈何周防光希凑上前，她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就满满地占据了凪诚士郎的视线。她的容貌极为出众，美得不落俗套，她的脸上笼罩着一股真实的生气，这股生气是永远无法被削弱的，这是一种永恒的欢快的气息——尤其在她的眼睛里。

    她凑得很近，凪诚士郎看到她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凪诚士郎觉得这样的视线几乎能把人灼伤，他被迫一般移开视线。

    视线往下，就看到少女的胸口了。

    周防光希直接从家里跑出来，穿的衣服还是宽松的T恤，以凪诚士郎的身高优势，能隐隐约约看到少女衣领之下……

    打住，继续看下去就不好了，凪诚士郎再怎么随意，也还是会注意一下这方面。不过——他脑里闪过他刚刚看到的那幅画面，自然也是少女的隐私，虽然不是男生应该要注意的那方面，但是也应该是她的隐私了——那些伤痕。

    只要稍微把他今晚碰上的这些奇怪事件和那些伤痕联系在一起，就能很轻松地得出结论了。

    好麻烦，凪诚士郎想，但是到了这一步，又发生在他面前，也不能不管了。

    “好麻烦……”凪诚士郎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算了，只能给你沙发哦。还有，我叫凪诚士郎，给我好好地记住恩人的名字啊。”

    目的达成了的周防光希也轻松不少，终于自我介绍起来，“诚士郎くん，我叫周防光希，叫我光希，不要叫我的姓，我讨厌这个姓，叫了我会生气，麻烦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借住沙发这件事就这么在他们几句话之间敲定了。

    很久以后，在叙述这一段经历，她生命中的这一段变化时，周防光希会说，仿佛有一扇门在她身后哐地关上。可是在当时没有哐的一声，有的只是从凪诚士郎那里发出的默许。

    就连凪诚士郎也说，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非常出格的行为。周防光希想她也是。他们在那个晚上，都有同样的晃神的刹那，心都有同样的片刻摇颤，于是他们都那样被动摇了一下，被命运推了一下，才变成了后来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