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5.

    周防光希对于游乐园的记忆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童年时期。那一天是夏天,雨水不足,知了扯着嗓门唱着单调的曲子;路面上尘土飞扬;路边的野草中,蚱蜢发出嗡嗡的叫声。行道树的叶子如软绵绵的手套般悬挂在树枝上。人行道上,她和妈妈的影子一晃一晃的。

    说起来,从那时开始,就是她和妈妈的记忆了。

    16.

    她拉着凪诚士郎重新坐上地铁,但是这一次不再是在市中心打转。地铁逐渐往郊外去,她也越发沉默。

    凪诚士郎觉得方向不对。“我们不去迪士尼吗?”

    周防光希懒懒地说:“说到游乐园就是迪士尼吗?你也太现代了。不过不是那里。”

    她没有再说话。

    凪诚士郎等了一会儿,问:“我们现在是去光希以前去过的游乐园吗?”

    “嗯?嗯。差不多。它是我在很小时候去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确定它还开不开了。”

    “啊,麻烦升级。”凪诚士郎说。

    凪诚士郎身为现代男高,总有一些现代科技手段。他用手机搜索完后告诉周防光希:“你看,还开着。”

    周防光希猝不及防地被屏幕晃了一下。“还真的开着啊,现在主打复古情怀吗?好像还不错,至少活到今天了。再活久一点,过个十年我又能来怀念一遍了。”

    17.

    虽然还在营业中,不过那已经是个很老的游乐园的,再加上刻意保持的复古感,整个游乐园都是满满的昭和风和略显幼稚的卡通形象。海盗船、浣熊车车、旋转木马、大转盘,很多游乐项目都交错立体地出现在一个比大商场还要小的空间。

    凪诚士郎一路上辗转腾挪,竟然也完美地避开了所有行人和路障,看得周防光希在一旁直拍手。

    “我可不是在表演。”凪诚士郎说。

    “但是看起来真的很精彩,尤其是你那么大只,”周防光希用手比划,“心酸中透着一丝搞笑。”

    凪诚士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周防光希笑了笑,放过了这个话题。

    “诚士郎くん有什么想玩的呢?”

    “什么都可以吧。”

    周防光希想了想。她其实很久没有去过游乐园了,对于游乐园热门项目也没有概念,她现在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走进面包店,无数的可能性让她眼花缭乱,但考虑到带凪诚士郎来游乐园是她的责任,她还是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去玩跳楼机怎么样?”

    “诶——”

    凪诚士郎就算惊讶也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周防光希怀疑他真的感到惊讶了吗,还是只是一种社交上的敷衍配合?

    到了跳楼机前,凪诚士郎的惊讶带上了点实感。“好小。”

    “迷你跳楼机,小孩子也能玩,”周防光希排在凪诚士郎前面,听到他这么说,就转头回去看他,“一米九的小孩子也能玩。”

    “一米五的呢?”

    “我当时还要更矮一点吧,因为我那时很小。我小学时候都很矮,到了初中才开始长高。”

    “现在这样也很好,”凪诚士郎把下巴搁在周防光希头上,她的红头发干燥又温暖,“一米七的小孩也能玩。”

    他们两个高个子挤在座位上略显局促,周防光希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好笑。她小时候玩这个,小小的、矮矮的,站在跳楼机面前,觉得这台机器好高,速度好快,上面的人在尖叫,好可怕。妈妈推了她一把,说要勇敢,就把她一个人推进去了。然后她就一个人上去了。

    她早就不怕跳楼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凪诚士郎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要勇敢,诚士郎くん。”

    “啊,光希,不要怕。”凪诚士郎说。

    为了安全,周防光希将披散的头发盘了起来,凪诚士郎侧过头,就能看到她毫无遮挡的侧脸。下午的阳光温暖明亮,洒落下来并不刺眼,就像是流淌的金色蜂蜜,凪诚士郎描摹周防光希的眉眼,只能看见她蝴蝶翅膀般柔软的长睫微微颤抖,日光落于其上,像是撒下金色的磷粉。

    他们接下来又去玩了海盗船,阔别多年的刺激游戏让周防光希发出一阵又一阵快活的尖叫,一直到下来了,她还沉浸在那种亢奋又愉快的情绪中,白皙的脸都透着一层薄薄的红,眼睛也水汪汪、亮闪闪的。与连玩两个刺激项目还精神饱满行动力十足的周防光希不同,凪诚士郎已经快倒下了。

    “已经不行了,心脏要停止跳动了。”

    “我会心肺复苏,你可以放心地心脏停跳,我能给你救回来。”

    “残忍,魔鬼。”

    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指责,周防光希笑出声来。她揉了揉凪诚士郎蓬松的头发,问:“现在这个残忍的魔鬼可以带你去休息一下,要去吗?”

    “要。”

    周防光希如她所说带着凪诚士郎去一家小吃店歇歇脚,外面热起来了,他们也刚好找个地方凉快一下这家小吃店也是周防光希以前来过的,现在已经相当破旧了,虽说具有一点时髦的现代气息——淡黄色的瓷砖、固定在地上的白色塑料桌子和配套的模压椅子,事实上这地方几乎破烂不堪。在这里,你可以用来乱扔或乱刺的东西并不多,就连各种餐具也是塑料的。店堂里弥漫着炸油和松香消毒剂的混合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味。

    “这已经单纯的旧了吧。”凪诚士郎说。

    “是的,毕竟已经很多年了,想看精心打造的复古风要出门左转,店外整个游乐园都是。”周防光希托着下巴,把头发拨到一边,她的汗顺着脖颈滑落,淹没进领口。

    离开小吃店的时候,她买了一个巧克力味和草莓味的双球冰淇淋,理由就是室外太热了,她需要降温。考虑到凪诚士郎所剩无几的体力——这点存疑,但是本人是这么宣称的——她就一边小口小口地吃冰淇淋,偶尔伸出舌尖舔一舔快要融化的位置,一边和凪诚士郎在游乐园里乱逛,看到什么有趣的游戏就停下来去玩。

    见到耗费体力巨大的游玩项目都从代办清单上划掉了,凪诚士郎松了口气。他任由周防光希拽着在游戏摊前晃,最后玩了扔飞镖。

    扔飞镖的时候,凪诚士郎凭借着超乎寻常的运动神经,扔得过于顺利,百发百中,在过了最开始的兴奋期后,周防光希很快就觉得无趣起来。于是她缠着凪诚士郎要他教自己扔飞镖。

    “好麻烦。”凪诚士郎说,但是还是认命地教了起来。

    “所以有什么技巧呢?”周防光希期待地问。

    “啊,感觉就是要那样做,手稳一点就行了。”凪诚士郎说。

    “完全没用的技巧。”周防光希评价道,随后自己拿了一把飞镖开始实验。

    凪诚士郎最后还是看不下去周防光希怎么扔都扔不中的样子。他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腰来,从背后扣住周防光希的手,手把手地教她扔出了那枚飞镖。

    小小的飞镖发出悦耳的破空声,稳稳地扎破了气球,扎在了靶子的最中心处。

    周防光希开心地把最后这个玩偶当作是自己的战利品,把它推到凪诚士郎面前。

    “送你!”她笑眯眯地说,“多亏了诚士郎くん才能有这个玩偶,这是给你的礼物,要心怀感激地收下!”

    凪诚士郎在周防光希灼灼的目光下接过了那个玩偶,抱在了手上。“我心怀感激地收下了。”他说。

    周防光希发觉,他看她的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

    于是她也就满足了。

    “我们去最后一个项目,”周防光希把吃光了的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随后对着远方一抬手,“去那里。”

    ——摩天轮。

    18.

    摩天轮是非常固定的游玩项目,凪诚士郎想。就算是他也知道,摩天轮非常具有浪漫的色彩,情侣也好,正在暧昧也好,在摩天轮中,都可以坦诚心意,他和周防光希属于哪一种呢?

    如果周防光希知道凪诚士郎现在在想什么,她可能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吃惊,那个对待所有事情都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湖面的凪诚士郎,居然把他们的关系从“还算认识的同学”、“还算熟悉的朋友”或者比较过分的“欠债人与债主”一下跳转到了不得了的程度,她会开始怀疑,难不成凪诚士郎都比她有浪漫细胞?

    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摩天轮的浪漫,因为她上一次来游乐园时只能远远地看着,妈妈说摩天轮只是在天上转一圈,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就带着她走了,她回头看摩天轮,只能看到它流光溢彩的轮廓。但在此时此刻,当她和凪诚士郎一起坐在摩天轮的金属舱里,在悦耳的乐声中缓缓离开地面时,她忽然理解了摩天轮的浪漫所在。

    彩灯在暮色中闪烁,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琥珀色的黄昏,血红的夕阳将空气也染成橘红色。太阳在地平线另一段沉默,在昏暗下来的光影中,可以看到远方的车灯如流水一样滑过。天空树已经亮起来了,橘色的光在几秒内覆盖了整个铁塔,和夕阳相互映衬着。隐约能看到远方的东京巨蛋,莹白色的屋顶反射着周围的光,似乎还有嘈杂的欢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身边的人的存在感突然变得强烈而鲜明,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周防光希怔怔地看着远方,说:“我想去那里。”

    “哪里?”凪诚士郎凑了过来。

    舱体因为他的动作有了轻微的摇晃,周防光希慌乱了一下,随后又平静下来,像是一团水汽消失在火中。

    “东京巨蛋。”周防光希说。她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小小的雾。

    凪诚士郎以为周防光希说的是东京巨蛋游乐园。

    “明天……”他在想明天的安排,当然是没有安排,但是他很需要今晚回家回血,这样明天才能继续出门。

    “诚士郎くん,你觉得在那里开演唱会怎么样?”周防光希从玻璃窗上收回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回过头来,对着面前的男生问。

    凪诚士郎定定地注视着她,似乎在想她是不是心血来潮。

    “说起来,还没跟诚士郎くん说过这件事。我从小就学钢琴,不过最近当地下偶像的时候,发现这种音乐和表现形式也很有趣,比单纯的古典乐有趣,所以我就当地下偶像,穿着那些亮闪闪的衣服,在舞台上边唱边跳。其实听多了就觉得地下偶像的歌很无聊,我就开始自己写,反响也很不错,我觉得再多唱几个星期也不错。然后,接下来的事就很普通了,我妈妈发现了这件事,她很生气,我就跑出来了,就在昨天晚上。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追梦少女,好像漫画的情节。”凪诚士郎说。

    “我才没有想那么多,我……跑出来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

    “看出来了,光希你连手机都没带。”

    “嗯——我是刚刚才发觉,我可以做很多事情。解决和妈妈的关系也好,当不当地下偶像也好,或者是,”她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坚定,“我可以在东京巨蛋开个人演唱会。”

    凪诚士郎想,周防光希变得不一样了,尽管他从见到她开始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但是有些东西就是在悄然变化,像是这金属舱内流动的暖风,又像是天际变幻莫测的翩跹晚霞,她身上像是有一束火,不可或缺,吹息之间,生命聚形。在这样的变化中,连带着他也有点不一样了。

    把手伸出去的动作,是凪诚士郎未经思考的本能。他想亲手触摸那头红发,看看它是不是正如火焰般燃烧。他还想以指节碰一碰她藏在头发里的泛红的耳垂,想看看那是凉似陈冰,还是烫如焰火。

    可是他的手刚悬于半空,一声响钟就敲在了他的脑子里,咚的一声。

    凪诚士郎蓦然回神。

    周防光希还在注视着他,明亮澄澈的金色眼瞳将夕阳的光辉全部映照于眼底。

    凪诚士郎不自在起来,他脸色暗了暗,将手收回。他感到心跳得很快,好像生吞下一只小鸟,在胸膛中鼓翼待飞,又备受束缚。

    在夕阳的掩映下,周防光希朝他微笑着。他们在金属舱内对视,仿佛同种的小动物彼此嗅闻,认出对方与灵魂相仿的痛苦,认出对方满不在乎的外表下柔软的心。

    19.

    他们从摩天轮上下来时,太阳已经落下了,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闪烁的霓虹灯笼罩了游乐园。

    “到这里就可以了。”周防光希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披散的头发垂下来,将她的脸挡住了,她没有看凪诚士郎。“诚士郎くん,可以自己回家吧?”

    “光希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凪诚士郎问,“那个游戏,不是已经通关了吗?”

    “那个啊——嗯,通关了,诚士郎くん超厉害的,一整天这么闹下来也能完美通关。”周防光希走在凪诚士郎前面,她背过身去。“这是给你的通关奖励,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回到你最喜欢的日常生活——不过,我还是想稍微问一下,对你来说,今天还算有趣吧?”

    “所以你要走了吗?”凪诚士郎上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过身来。他重复了一遍,“你还有别的事,但是你现在却要一个人走了吗?”

    周防光希扯了扯嘴角,说:“我接下来要去警局和找了我一天可能要疯掉的妈妈吵架了,这时候再把诚士郎くん牵扯进来,那我也太无情了。你这个无辜者就不要介入我和妈妈之间混乱的关系了。”

    “但是你需要我吧。”凪诚士郎微微垂下眼,用那双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身前的少女。

    清澈的月光透过他眼睛的灰色玻璃,滤进了周防光希的骨头。当下的夜晚像是虚假的布景,一整天的放纵都是虚假的回忆,只有她眼前的凪诚士郎实实在在,他是她的大幸和不幸,纯真而无穷无尽。她直觉到了这一刻爱的眩晕,这一刻几近痛苦而又欢欣雀跃。当下她只想不管不顾,与凪诚士郎一起踩空石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不要在这里,她听到有声音对她说,让他们一起回到刚入学时,躲到白宝绿茵茵的树丛下,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庭审,就像两个普通的高中生,不要被时间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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