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从东京到洛杉矶要多久呢？九小时五十分钟，途中穿越日与夜，穿越一天的时光。

    8817公里，16小时的时差，这就是洛杉矶和东京的距离。

    周防光希从成田机场出发，到达洛杉矶机场时是当地时间的中午了。洛杉矶的纬度和东京差不多，但是气候却不一样，好在全世界的秋天似乎都一个样，周防光希身上穿着的衬衫和风衣足够让她应付刚下飞机时的温度。

    小姨一家已经在机场等着她了。小姨带着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一家人举着一块写有“欢迎光希！”字样的牌子，视线不停搜寻着从闸机出来的人。一见到周防光希标志性的红头发和那张与小姨相似的脸，他们就热情地迎了上去，开开心心地带着她上车，载着她到了她新的家。

    周防光希感到她的新生活从开始就顺利得不可思议，新的家人——有血缘关系的小姨以及小姨的家人——新的城市，还有所有崭新的一切，都让她头晕目眩。

    她和妈妈没有再联系，法院判决禁止妈妈在她成年前私自联系她。她看到判决书的那一刻，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明明是等待许久的结果，但是她却没有丝毫喜悦。她只觉得疲惫。她感到她双眼酸痛，心想难道她居然在流泪，结果发现她只是太久没眨眼了。她怀疑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儿。但是她发现妈妈也一样。一直尽力争取她的妈妈，在判决书下来的时候，也没有落泪。她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那双和她相似的金色眼睛里，也和她一样，充满了疲惫。她想她们果然是母女。唯有这一点，就算是法律判决她们断绝关系也无法改变的。

    离得远了，她终于能慢慢冷静地审视她和妈妈之间的关系，也慢慢接受了她们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和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有联系的事实。

    小姨和她长得很像，其实应该说小姨和她妈妈——也就是小姨本人的姐姐——长得很像，于是她和小姨也长得像了。她们像姐妹。她和表妹也像姐妹。红头发，金色眼睛。姨夫经常调侃他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她的姨夫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就像她的小姨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的表妹是一个很好的女儿。

    跟她和妈妈的家庭不一样。

    她想她妈妈其实是爱她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妈妈或许爱她爸爸胜过爱她，但也许并非如此，也许妈妈对她和她爸爸的爱是等量的。或许妈妈已经不爱任何人了，在她离婚之后，她进入了冰冷的最高层，远离了温暖的爱的园地。妈妈或许是恨她，或许是恨她爸爸，这些情感搅合在一起，压在她身上，只能压在她身上。

    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哭。她不是为她以前的日子而哭，她以前不知道其他的母女关系，因而接受了母女关系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她从小姨这里感受到了原来还有其他的母女关系，还有更温暖的存在，甚至心灵也可以得到几分奢侈。

    她为新生活而欣喜，一方面又怏怏不乐。小姨给了她很多时间去适应新生活，她因此每天都出门，亲自去感受这座城市。托以前努力学习的福，她的英语很好，适应全英文的环境没有花多少时间。她有时觉得，买东西时候说的“two water”和“thanks”已经足够她纵横洛杉矶了。如果遇上teenager，就可以使用某个F单词，如果还不行可以直接上手，反正她也是teenager。

    自觉可以纵横洛杉矶的周防光希天天在拍落日。她在ins上刷到过很多加州落日，现在这里面也加入了她的照片。她去圣莫妮卡海滩，脚下的沙子又细又软，她会浅浅地陷进去。脚底沾满了沙子，让她有点不舒服。海浪来回拍打着岸边，一次一次冲刷她的脚背，她感觉有点好玩，会笑出声来。不远处是高大的棕榈树，她抚摸它，感受着粗砺的树皮在手掌心下的触感。黄昏的时候天空会被渲染成紫色，这里每一天都是紫色的晚霞，巨大的橘色太阳缓慢降落到海平面以下，这就是她一直刷到的加州落日。她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上传到ins上的照片还需要经过修图的步骤，不过有一份原图她会发给凪诚士郎。她第一次发过去时是晚上六点左右，凪诚士郎那里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了。他好像以为这是周防光希在每天互发消息之外新定下的约定，两人每天互发一张照片，于是他在下课时候拿着手机对着窗外的太阳拍了一张，也发过去给周防光希。

    周防光希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了。

    她知道洛杉矶和东京有巨大的时差，她这里是黄昏落日，他那里已经是第二天正午。她离开的时候，就一直犹豫要不要争取一下，但是争取完之后呢？有哪对情侣刚交往就异国，还是16小时时差的异国。周防光希不应该担心这个。她从来都想做就做，她的生活很多时候都不需要什么目的，也不需要什么结局，只要有一瞬间的触动，她就会整个人跳进去，往更鲜活的生命里去。但是在凪诚士郎这件事上她少见地退缩了，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害怕只是一瞬的火焰都会让他烧成灰烬。

    凪诚士郎来到机场送她，她所有的冲动都化作一个和他的拥抱。如果他们可以平静地相爱，只要愿意，他们就可以牵手、拥抱和亲吻，不过，最好是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河水流去。但是飞机要起飞了，这一切都只化作一个拥抱，这拥抱的一瞬使她心神迷醉了，因为它只能是一瞬的时间，他们留下的最后的一瞬。

    她到了洛杉矶后，试探地装作开朗的语气给凪诚士郎发消息：我已经到了洛杉矶了，诚士郎くん一个人在东京要好好生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起飞的飞机轰隆作响，她突然感到一丝悲伤，又在一阵阵的呼啸声中被如海洋一般的怅然所淹没。

    凪诚士郎没有回复她，她拿着手机发呆了很久，这才反应过来按时间他那里是凌晨三点，他应该还在睡觉。她嘲笑自己没有谈恋爱就已经这么患得患失了，真要谈了那还得了。转念一想又不对，说不定正是因为没有恋爱，她才会这么患得患失。她想她可能是不适合拥有亲密关系的人，因为她没有什么好的榜样，她不知道怎么被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导致她面对爱的时候总会逃避。当得知她要来美国，而不是继续在东京，继续在白宝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呢？她已经不太记得了。

    凪诚士郎起床后就回复了，那时候周防光希还在倒时差，在她新收拾出来的房间里大睡特睡，晚上醒来，看到凪诚士郎说：今天要上学，好困。带了红豆面包去学校，希望吃的时候老师不要发现。

    周防光希很难形容凪诚士郎这一句话带给她的感受。她想如果他们都在白宝该有多好，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无所谓地说着那些听起来很幼稚的梦想，会在下课后一起回家，在夜晚的街边数路灯说那是星星。只要听到“凪诚士郎”这个名字她就会下意识集中注意力，他一定也是这样注意着她的名字，如果是两个班一起上的选修课，他们的视线会撞到一起。他们会长久地对视，说我好喜欢你。心生退意的她就这样被凪诚士郎轻轻一推，于是她就愿意往这感情里纵身一跃，亲身去找那一个答案。

    37.

    就这样，周防光希和凪诚士郎开始每天互发消息，在周防光希发过去了第一张日落的照片后，他们甚至偶尔会分享照片。

    周防光希适应在美国的生活适应得很好，她的新高中也很好，不能说没有歧视的存在，但是好像没人敢惹她。据她新交的朋友说是因为大家看到她在排球课上的大力扣杀后，就自觉收起了一些小心思。说到底，像周防光希这种体育好学习好甚至还非常热衷于交友朋友遍布全校的人，天生就是要站在美高顶端的人。

    凪诚士郎觉得周防光希到了新环境之后就释放天性了，他在白宝见她都是独来独往的，虽然没有得罪什么人，但是和所有人关系都不熟。

    周防光希说才不是这样的，只是之前都没有朋友，看到别人都有朋友好羡慕，一不小心就多交了一点。

    你的多交一点是指整个学校吗？凪诚士郎非常无奈。

    多参加一些活动就认识了，去玩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周防光希理直气壮。

    她说她还会和她的朋友一起去活动上表演，因为她选修课选了乐队。但是她和凪诚士郎小小地抱怨了一下：果然我还是喜欢完全由我掌控的舞台，下学期不选乐队了。还好没有选合唱，合唱比乐队还难受。她补充说。

    凪诚士郎说：如果学校开一个打游戏的选修课说不定我也会去吧。电竞社也可以。

    你问问编程社愿不愿意收留你吧，只想滩成一团打游戏的诚士郎くん。周防光希说。

    不想问，好麻烦，还是回家打游戏吧。凪诚士郎说。

    他经常给周防光希发一些游戏截图，周防光希已经连看他登顶了好几个游戏排行榜。在面对凪诚士郎想找个高薪工作好早日退休的梦想时，她真诚地建议过他去当一个电竞选手，但是被他以“电竞也是体育的一部分，训练很累，不想训练”这个理由驳回了。

    周防光希告诉他不干活就没饭吃。

    凪诚士郎发来一个外星人表情：睡觉。

    38.

    本来他们就这样平常地聊些日常，其实两个人可能都不知道他们的状态到底算什么，说是恋人，确实很像，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白，说是朋友，那也很像，朋友之间就是互相说烂话。可能这就是长暧昧期？周防光希想。但是过了这么久，周防光希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担忧了，她在想凪诚士郎会不会有心情波动呢？不过她觉得凪诚士郎这个人干什么都是平静的、淡淡的，像是空气一样，就算跟他说什么暧昧啦告白啦，他可能就像决定今天要吃巧克力面包一样平静地接受了。周防光希不觉得她有什么怨怼，反而觉得这样的凪诚士郎也很可爱，毕竟凪诚士郎就算这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

    不过学校即将组织的情人节活动打破了周防光希的平常心。起因是她的朋友，预计在舞会上邀请喜欢的男生，成功了就告白，就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她提议周防光希也可以在舞会上找一个，不要浪费美好青春时光。周防光希惊觉已经要情人节了，她要不要给凪诚士郎做一个巧克力呢？虽然她现在人在美国，但是说起日系情人节，果然就是巧克力吧，一定是巧克力吧。

    于是，在朋友挑礼服的时候，周防光希在挑可可豆；在朋友选饰品的时候，周防光希在给巧克力调温；在朋友练习舞蹈的时候，周防光希面对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失败品，第一百零一次把它熔了重做。

    朋友非常直白地说：“你不如去舞会上随机挑一个，都比你现在做巧克力讨好日本那个好。”

    周防光希想了很久，她觉得朋友说得不无道理，但她也简明扼要地回答朋友：“看不上。日本那个更好。”

    朋友听了直摇头。“你寄过去还要冷链吧，那个可贵了。”

    “是啊。”周防光希悲从中来。

    说实在的，暧昧时候她不伤心，做巧克力时候她不伤心，算快递费的时候她心碎了。

    朋友已经完美安排好了自己舞会上的一切，在周防光希还做巧克力的时候，她在旁边唱“my love,he makes me feel like nobody else,nobody else”，周防光希一边点头敷衍“可以了可以了再唱我就要变心了”，一边把第一百零二次做好的巧克力灌进模具里。

    寄快递时候她当然是选了冷链，虽然贵，但是不选冷链巧克力就会融化。国际物流的时间也很不好计算，她只能尽力而为。

    她寄出巧克力后，旁敲侧击地问凪诚士郎：好像快到情人节了，学校里有什么相关的新闻吗？

    没有人会大张旗鼓地说这个吧，不过有几个人说要给御影玲王告白。凪诚士郎说。

    太好了，话题在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周防光希想。她继续问：做本命巧克力吗？

    凪诚士郎慢吞吞地说：嘛……毕竟是情人节。

    我知道御影玲王诶，他跟我一个班的，平时就很多人告白，情人节的话说不定会收到一车的巧克力吧。

    听起来好麻烦，吃掉也是，回礼也是。

    诚士郎くん有收到过很多巧克力吗？

    周防光希屏息静气，等着凪诚士郎的回答。

    一个也没有收到过。不过这样很好哦，不然要给回礼也很麻烦。情人节果然很麻烦，巧克力随便去超市买一个就好了，专门做又很累，专门挑这一天送也很麻烦，最后还要回礼。如果是本命巧克力，接受也很麻烦，拒绝也很麻烦。

    不管怎么说，一个也没收到听起来也太惨了，不过对于凪诚士郎来说可能刚刚好，毕竟这个怕麻烦星人觉得情人节相关的一切都很麻烦。周防光希叹气。虽然看起来形势大好——没人给他送，减少了他变心的可能。但是这样一来，她专门寄国际快递甚至可能还会提前一两天到的巧克力，不就会显得非常突兀吗？不就显得她非常想要给这个人送巧克力吗？巧克力真是万恶之源，也不知道现在打电话给物流公司截停可不可行。

    不过今年，我稍微有点期待。凪诚士郎说。

    周防光希眼中跃动着光芒，嘴角抑制不住上扬。期待她的巧克力是吧，很好，这就满足他的期待。

    一瞬间，两人发送的消息同时出现在屏幕上——

    如果是期待巧克力的话，等到情人节那天会有惊喜哦。

    今年想要收到喜欢的人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