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H市地处江南,一条河将老城区一分为二,如侬幼时的记忆就载于狭窄的河两岸。

    那时候还不兴文旅开发,这一片的住户,大多是数口人挤在二三十平小房间的贫民,小巷逼仄,雨天积起浅浅的溪流,青石板滑腻,一不小心就要摔跤。

    回南天,巷子里弥漫着淤湿腐臭的味道,但是一丛丛的绣球花开得很好,没有户口读书的那段时日,如侬常趴在阁楼的小窗前看花瓣簌簌地落下。

    她也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小清。

    小清会在小巷口支个小马扎,抱着素描本画画。那些花瓣落在她发上,少女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幅画。

    某次她发现了阁楼上远眺的如侬,如侬手足无措,慌忙把头缩回去,下楼时险些从梯子上摔落。巷子里适龄的小孩都在读书,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明了些事理,他们会学大人一样对如侬指指点点:“私生女,没学上!”

    如侬害怕他们的眼光。孩童的恶意出于自然,天真不经雕琢,所以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的坏,也不知道它应当有限度。

    所以小清第一次敲响房门,如侬没有开。母亲程小雁上剧团工作了,她害怕来人也像那些小孩一样,用恶毒的话指点她。

    小清只是在门口说:“我也不能上学,我们做个伴吧。”

    如侬犹豫半晌,给她开了门。门前的小女孩清秀,笑起来时,两靥有小小梨涡。

    而现在,彼时人正是眼前人。小清笑着,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如侬,我全名叫江以清。”

    江以商,江以清。

    当时小清哥哥的身影,逐渐在如侬的脑海里具象。

    那个瘦削寡言的少年,竟然成长为媒体口中的“寒门贵公子”,而她一点也没认出。

    如侬蹲下身,拉住江以清的手。她好像身体不大好,在开着地暖的房子里,即便腿上盖了一层薄毯,指尖却很凉。

    “我竟然半点没想到。”如侬看着这位昔年好友,莫名地眼睛酸涩,“他瞒我瞒得好好。”

    江以清笑了笑:“从前你跟他都不认识呢。”

    “也是。”

    那时候如侬只记得小清的哥哥疲于奔命,偶尔瞥见个背影,几乎没有交集。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他们兜兜转转,竟然又在别的时间节点相遇。

    如侬低了眼眉,目光落在以清的双腿上,蝶翅一般的睫毛轻颤着:“你的腿……”

    提及痛处,以清也缄默须臾:“这又说来话长了。”

    她捏了捏如侬的手掌,“你来,我们坐下说。”

    如侬的记忆停在13岁那年江家搬走。

    那时江父好打牌,被牌馆做局输了一大笔钱,牌馆老板有黑|shehui的关系,扬言说赔不上来就打断江父的手脚,不得已,他把家里唯一的房产抵押还了债,一家人就从那个旧巷搬走了,不知所踪。

    以清说,当时还完钱其实还剩了些许,江母苦口婆心地劝,用这笔本钱做个小生意稳定下来,总比天天打牌好。江父也听劝,一家人安生了些许时日,可是赌瘾戒不掉,过了半年江父又赌,赌也罢了,为了不让江母知道,借了高利贷去赌,妄想着翻本挣回来。

    可意料之中地,钱没回来,又背上高利贷的债。江父哭着向江母下跪要钱,江母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以清当时好不容易上了一所私立初中,学费高昂,但是这是她唯一能进去的学校。江父要钱不成,竟冲到以清的学校里,叫她休学,耍无赖让学校退钱,学校觉他难缠退了款,但江父竟没有还债,而是一头栽进牌馆里继续赌。

    于是债务滚雪球一般累起来,家里开的小超市被砸了,经济来源断了,以清没有书读,又只能待在家里。

    为此江父江母大吵一架,江父打了她。翌日,江母心力交瘁,离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那年江以商16岁。

    他过早地明白事理,扛起了家庭的担子,高中学业很紧,他课后还要去打工。

    然后因为突出的外形,被一个广告公司看中,问他要不要当模特,时薪给得很高。江以商知道能赚钱,答应得干脆。

    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

    说到这里,江以清笑意稍减,低低地叹口气:“我哥一开始没想过学表演,他以前跟我说,他数学很好,想考精算。精算师很难考,但他有信心。”

    如侬心神一动,想到橘生之前提及,江以商不知什么时候自学的金融,很擅长投资……

    “那他后悔吗?”她轻声问。

    江以清摇摇头:“我觉得不。或许他就是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是我哥,所以在我这儿永远有滤镜。”

    如侬笑了笑,没说话,以清便继续给她讲分别这些年的故事。

    后来江以商在广告公司老板的建议下,开始接触表演。他没有条件去补习,完全靠看录像和自己开悟,考进了中江戏剧学院,有了中戏的头衔,他接的兼职更多,报酬也更高,加上那几年江父仰仗着儿子还钱,日子好过了些。

    他们又过了一阵太平日子,直到江父又欠下滔天巨款。

    他跑到中戏求江以商,求他给自己还钱,不然对方要他的命。江以商对江父的所作所为灰心透顶,甩了一句“你死了清净”就拂袖而去。

    然后江父当天凌晨卧轨身亡。

    “你也能想到,在黑市上放贷的会是什么好人?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家门口挤满了人,高矮胖瘦的男人。他们叼着烟,身上有大块大块的纹身,看见我时两眼放光,对着电话那头说,‘实在不行,你妹这么漂亮,去做鸡来钱也快,要不考虑考虑’。”

    如侬明显感受到,江以清手心潮润,略略颤抖。

    “我哥就在那头骂他们畜生,但他们不管,挂了电话就朝我围过来。后来,我跑啊跑,跑到一处楼顶,他们穷追不舍,我想,实在不行就跳下去。”

    “你真跳了?”如侬不忍地抿唇。

    “嗯。”江以清答得平淡,目风下移,落在膝前,“万幸楼层不高,没死,但是腿废了。”

    她粉唇稍扬,不掩戏谑之意,“那群人被吓傻了,谁也不敢担责,一窝蜂地散了,据说是路人给我打的120,后来我哥回来一趟,把我带离了那个地方。”

    如侬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失而复得的好友历经这样的风浪,她却不知如何宽慰。可是江以清更从容,眉眼舒展,笑起时,小梨涡若隐若现。

    “你放心,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想经历的。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活着呢?”

    况且,现在她和哥哥也过得更好了,不是么?

    *

    如侬回家时,已近凌晨。

    江以清住到这里,生活起居有陪伴她多年的阿姨照料,不需如侬费心。她自从摔断腿后身体就不大好,熬不得夜,所以没聊多久,如侬不舍地回了家。

    临走前,以清与她拥抱。她说,她们来日方长,不在朝朝暮暮。

    可是故事在江以清坠楼戛然而止,据她所言,那年正是如侬进入中戏的时候。她们从前因为相似而聚首,造化弄人,多年后同一个时空里,如侬拥抱校园生活,而以清却失了属于自己的翅膀。

    如侬无端想起那时候的江以商。

    她记得,刚进校时,她茫然地凑在表演系新生报到点,只带了一个行李箱,但是很沉。领队的男生高挑、阳光、周到,他沐在九月的盛阳里,闪闪发光。

    人头攒动,唯有他惹眼。他笑着招呼:“学弟学妹们,欢迎加入中戏话剧社。”

    一旁的另一个学长开玩笑地往他肩头拍去:“喂,今天是学生会的主场,你可别喧宾夺主!”

    他便笑着敷衍几句“好”,但已经迟了。在表演系众多男生中,他的外形依旧优越得突出,没有人记不住话剧社的招新宣言。

    如侬也在其中。

    真到话剧社招新那天,那位学长坐在社团摊位,看到如侬眼睛亮了亮,大方向她打招呼:“诶,你是今年表演系的新生,我记得你,你叫贺……”

    “贺如侬。”

    男生笑了,向她探出手:“江以商,幸会。”

    那是他们的初识。

    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竟在同时背负着那样沉的担子。生活是压在肩头的大山,可他举重若轻,令人不曾察觉。

    玄关处还躺着江以商的烟盒,上次意乱情迷之时遗失在某处,如侬清理房间时才发现。她取过一支,递在鼻尖轻嗅,这种烟草并不刺|激,像是此刻思念的具象化。

    黑暗里,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江以商的电话。孤独的信号声重复着,最后换来机械女声冷冰冰的播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恭王府》最近拍摄日程很紧,她偶尔看朋友圈时,曾刷到过陈露的吐槽。演员消失是常态,如侬想了片刻,最后点开江以商的微信头像,很快键入文字发送。

    “我想你了。”

    这次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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