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秦述文来中戏选角，一眼挑中了还在念大二的如侬。那么多漂亮的模卡照片里，他把她那张青涩的证件照视若珍宝。

    他说那就是他的小楼。

    年轻的如侬还不知道成为秦述文电影的女主角是什么待遇，她那时被埋在流言里苦苦挣扎，只记得《小楼》给了一隙喘息之机。

    那是她远离尘嚣的象牙塔，是不必挂念世俗的乌托邦，她变成那个青稚又迷人的秦淮河女人，最后开败在1940年的港岛。

    最后小楼为她摘下人生中的第一座奖杯，金光闪闪的金棕榈。她还是不懂这份荣誉的重量，在镁光灯中迷茫而懵懂。

    即便这样也没有得到秦述文的认可。

    那夜的马丁内斯海滩，她喝得酩酊，献宝一般把金棕榈奖杯捧到秦述文眼前，而他只是淡淡回应：“如侬，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多远呢？”连绵的灯火倒映入她眼眸，“如果有人陪，我就不害怕。”

    她赤脚踩在沙滩上，晚礼服的裙摆裹着砂砾，一片乌七八糟——那只是在巴黎街头随意买的裙子，远不似现在动辄几十上百万的高定，所以糟蹋起来也顺理成章。

    行过的路上，脚印歪歪扭扭，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好半天才发现身边人早已停住了脚步。

    秦述文远远立着，面上挂起慈和的微笑。他说，小楼，无论多远，也只能陪你到这里。

    从小楼开始，到小楼结束。他连道别也克制而含蓄。

    之后山南水北，这位把她送上戛纳红毯的伯乐移居海外，他们走散在名利场中，再无联络。

    直到眼前的剧本。

    《失温》的故事很简单，一个20世纪漂洋过海来到欧洲的华人女性坚称自己曾与当红的电影明星情投意合，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于是她不断地寻找他们相爱过的痕迹，最后穷困潦倒，死在雪山里。

    这显然是还未完成的初稿，但如侬还没读完，眼眶已被泪水洇湿。

    秦述文的电影风格细腻，尤其擅长刻画女性角色，当年的小楼如是，眼前的阿梅也如是。但阿梅比小楼更难演，小楼可以用很多标志性的符号去刻画，可阿梅没有旗袍与高跟，没有纸醉金迷的港岛，只有她挣扎的内心和逐渐枯朽的肉身，来反衬对真爱坚定的信念——除了爱，她一无所有。

    但当年秦述文的话犹在耳畔：“如侬，你得试着去融入角色，我不喜欢方法派的演员。”

    如果非要体验派表演的话……她有信心拿下这个角色吗？

    *

    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江以商领着她走了vip通道。其实在日本反而没太多需要顾忌的，国内都没走vip，如侬对这个决定感到奇怪。

    直到看见接驳的车辆，她才后知后觉地理解起来。

    ——因为一眼看到了宫崎莉子。

    大小姐出街，哪有不注重排场的道理？虽然预先魏无让说过及川泷的片子有宫崎家的投资，但面对如此高规格的招待，如侬还是下意识地心慌起来。

    “久しぶりです。（好久不见）”

    宫崎莉子站在加长林肯前，摘下墨镜，露出一对弯弯的笑眼。她一向笑意不达眼底，加上此前游轮上的经历，如侬也只是略微弯了弯眼。

    “没想到是莉子小姐亲自来迎接。”江以商有意隔开她们，客气地与莉子寒暄，“令尊一切都好么？”

    “爸爸很好，托您的福。”莉子答着江以商，目光却在如侬身上打了个转，“走吧，他已经在等着了。”

    说完，保镖上前接过二人的行李，他们同莉子一并上了车。

    她似是不太满意这个半小时的向导身份，窝进软座里就掏出Switch打起游戏，并不与他们搭话。

    如侬松口气，摸出手机查看消息，豆瓣小组的帖子被好事营销号搬运到微博，此刻正沸反盈天，猜测与江以商同行的女人到底是谁。

    仿佛什么宫斗剧的大型试镜现场，有名的无名的适龄小花网红都被拉出来溜了个遍。

    她看得忍俊不禁，但做东的莉子不说话，如侬也不好开口。于是她分享链接给江以商，发过去后，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男人果然迷茫地抬头：“怎么？”

    “手机。”如侬压低声提醒，“我发了条消息。”

    “好。”江以商从善如流地浏览消息，看到那层高筑的八卦楼，笑意愈发明显。

    两分钟后，如侬收到回复。

    【怎么没有贺如侬这个提名？】

    【可能是过气了吧。】她回得轻快。

    【我现在就开小号去提一个。】

    【你敢！】

    江以商抬眼，正看见如侬的目光对过来。她瞪大了眼睛，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配上那句“你敢”食用刚刚好。

    他无声笑起，继续凑在屏幕前打字；【有什么不敢？江河夫妇超话那么多cp粉，有人提很正常。】

    【你经常逛超话吗？】

    【没事就看一下。】

    如侬蹙眉：【你不觉得里面有些拉郎小剧场写得怪离谱的吗？】

    cp粉的想象力太丰富，她偶尔刷到他们写的同人，才看了个开头就匆匆关掉，生怕谁路过瞥见，还以为她私底下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江以商没回复她，如侬的眼神移过去，发现他切屏到某视频软件。

    这人怎么回事啊，面对面聊天也不专心？

    她生气地发了个小兔发火的表情包。

    很快，江以商回复了，是一条分享链接。

    【江河日上|有车慎入|双A情侣的极致性张力就是最好嗑的】

    光是看标题如侬的脸就要烧起来，再抬眼看江以商，男人十分纯良地眨眨眼，状似无辜。

    如侬手指重重地敲在屏幕上：【看这些干什么！】

    江以商回复：【找灵感。】

    找……灵感？

    至于是什么灵感，勿需多言，她已经心知肚明。

    可偏偏江以商还要继续：【比如这个视频里的是蒙眼。】

    如侬：【够了。】

    江以商修长的手指还在飞快地键入文字，神色泰然自若，正经得像是在讨论房产投资。

    【还有一个是用领带捆住手，还有一个是在书房……】

    如侬不等他输完，伸手去夺他手机，而江以商故意伸长胳膊，她便狼狈地扑进男人怀里。

    不远处的宫崎莉子也因这动静抬起了头，尴尬地咳了两声。此刻，她头一回和抓早恋的老师心情产生了共鸣。

    两个加起来快60岁的人，怎么净搞这些幼稚的把戏？

    如侬推开江以商，坐正整理了一下衣服，余光扫到男人面上，察觉到他嘴角噙笑。

    他故意的。

    她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些许，江以商依旧八风不动地看着手机消息，丝毫不受热搜上的风暴影响。

    所幸路程不算太远，车辆很快驶入千代田区的一处别院。与皇居相邻、寸土寸金的地界，宫崎家竟有十分开阔的庭院，整体由和式建筑组成，庭中布置着枯山水，显得静谧而寂寥。

    玄关处置放着一柄武士刀，莉子耍宝一般直截了当取下，横于身前，把刀身从鞘中推出一段。

    凛凛寒光映在她面上，一时间，这只被小看的黑猫现出虎豹一般的凶狠。

    如侬有一瞬心惊，怔在原地迟迟未动。莉子见状又收了回去，笑得十分天真：“小时候老爹叫我学剑道，当时觉得没意思，现在看见却有些怀念了。”

    说着她甩了甩手腕：“真沉！”

    “我试试。”江以商说着接过那柄刀，夸张地装作难以承担：“果然很沉。”

    莉子得意地扬唇：“でしょう（是吧）？”

    “是。”他把武士刀放回架子上，顺势将如侬护在身后，“你可别吓着贺小姐，她胆小。”

    少女语调幽幽：“宫崎家可不欢迎胆小鬼。”

    穿堂风捎来一丝寒意，如侬打了个冷战。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女人踩着榻榻米来迎接，与宫崎莉子说了几句话后，恭谨地朝江以商点头，示意由她为其向导。

    江以商稍有犹疑，脚步未动：“冒昧问一句，那贺小姐怎么安排？我们是一起来的。”

    莉子已经脱了鞋候在廊下，双手环胸：“美和不会说中文，贺小姐当然是我来接待比较好。”

    她看向如侬，扬起小巧的下颌：“贺小姐放心，老爹的长篇大论不会比我的故事有意思。”

    客随主便，加之宫崎家扑朔迷离的背景，自然没有在此僵持的必要。只是不安感频频在胸膛作祟，如侬须臾定了心神，才看向江以商，勾唇笑笑：“你去吧。”

    之后她又朝莉子颔首：“有劳。”

    莉子看够了他们缠缠绵绵的琼瑶剧，折身没入另一侧和室的走廊，如侬紧跟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江以商。

    他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走上与她南辕北辙的方向。

    心依旧突突跳得厉害，她不由边走边护住心口，前面的莉子陡然止住脚步，半侧身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不带丝毫情绪：“贺小姐很怕离开他？”

    如侬也停了下来，语气尽可能的平稳：“人生地不熟，总是不想落单的。”

    “可每个人都是孤独地来到世上，又孤独地离开，不是吗？”

    “宫崎小姐想同我探讨哲理？”显然，刻下如侬并没有这个兴趣。

    光越过莉子侧面线条漏下，使她看上去像一张漂亮的屏风。少女中文咬字还有些蹩脚，带着与她年龄并不适配的森冷：“生离和死别，哪个更令人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