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坐在杜老原来的位置上，目不斜视盯着穆莳逼人问罪：“你是自己交代，还是我揭穿你？”
也许是前世与他的熟识，让湘云面对他时并无太多尊敬疏离，偶尔也会忘记与他的身份差距，随性自在。
她直白又暗含生气的语气没让穆莳生气，反而心底有几分喜悦，云姑娘越是不那么小心翼翼地尊称他，就证明她与自己越亲近。
没有半点儿被戳穿的窘迫，穆莳无奈又虚弱地装傻，状似疲惫地摁了摁眉心：“我不明白云姑娘的意思。”
袖口露出一小截小臂，阳光洒在流畅的肌理上，原本黝黑的肌肤白了个度。
他又收手，轻掀眼皮看床边显有怒气的湘云，干哑着嗓子道：“渴了，劳烦云姑娘为我斟茶。”
这人一副清清淡淡全然不像心中有事，湘云起初的怀疑变成了窝起来的火。
但他是真的虚弱，湘云气归气，还是去给他斟茶过来。
湘云把茶水递到穆莳手边，“我已经抓到陈廷树了，他全都交代了，王爷还要装傻吗？”
穆莳没去接茶水，而是就那么望着她，往日清淡虚无的眼里，多了层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故意道：“我装傻什么？”
事到如今还当不知，湘云忍无可忍，“是你让陈廷树设计了我表妹，你借刀杀人，杜姨娘实在是撞到你枪口上了。你为何没对我说？”
她昨日提过两次怀疑杜姨娘背后的人，他不仅不说，还安慰她别多想。
又去抓了陈廷树，故意装出为了她受凉受伤的样子，让她对他又担心又愧疚，巴不得对他好点儿弥补，还去把杜老请来给他看病。
合着她忙碌大半天，全是他的陷阱？这不是骗她是什么。
然床上的那人却极轻地笑了下，苍白的俊脸朦胧在华彩阳光下，俊得不可方物。
“我只是没对你说背后的人是我，但我从没说过不是我做的啊。做了不承认，那才叫哄骗你。”
湘云瞪大眼，不想他何时学得这样会诡辩，一生气，茶也不想给他吃了，就要端走。
穆莳手快地一把拽住她手腕。
她并不热，细小的手腕软腻透凉，如在握一截滑腻的凉玉，却让穆莳两床被褥下的身子一热，他喉头滚了下，说：“云姑娘莫生气。”
他松开湘云，把茶盏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慢悠悠饮了口茶继续说：“我的确是设计了微姑娘，为的便是帮你与卫若兰退亲。”
“你不是已经答应与我给你选的人相看，卫家的婚事迟早要退。我只是手段激进了点儿，但效果好 。”
湘云往后退了步，半立在床边：“我有我的方式会退亲，不需要你去这样毁掉表妹的名声。”
穆莳道：“你什么方法？”
“从卫太太那儿……”
“卫大太太是出了名的刻薄，你要是真去找了她，这婚必定是卫家来退。”
穆莳把空掉的茶盏递回，“这亲必须是史家退，卫家没资格。”
湘云稳了稳心神，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主要他全都承认了，反而让她不好死缠烂打地追究。
何况事已至此，再追究他也无法扭转，她快速在脑子里重新梳理了一遍逻辑，重新问：“那你为什么要装病骗我？还说什么娶西北方位的女子？”
穆莳见她不接茶盏，又收了回来，来回捻在指尖把玩，“我的确生病，没骗你。”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穆莳见她眼里快要冒火了，虽然不忍，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看她这样。
因为这很生动。
前世见过她的只有死气沉沉，贾府和史家都没落，丈夫也‘没’了，湘云被一层阴影笼罩，她不生气也不笑，像一团散不开的乌云。
那段日子穆莳难以忘记。
不只是因为她散发出的沉寂抑郁，还因为那是他这辈子跟她唯一的短暂时光。
穆莳想看她和初见那样生动明艳，故而道：“你怎知无妻病一定是假的？”
“我父亲找来的大师的确这么说，我们也如实禀报给了皇帝，若是假的，我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湘云哑口无言。
她诡辩不过穆莳，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假的。可转念一想，自己都能重生，兴许这世上就是有许多无法解释的事呢？
湘云没发觉自己已经被穆莳绕了进去，她起初更在意的是他装病装可怜骗她这件事。
她怀疑的是穆莳为何会做出一系列类似讨好博同情和关注的行为，这个时间点的他根本还不爱她。
穆莳见她无话可说，乘胜追击：“云姑娘真是冤枉我了，我娶不到妻子的确会死，并没装病骗你。而且我时日无多，我做这些都是因家父去世前将你嘱托给我。”
“我自然要在最后的时间里为你打算好一切。”
“云姑娘，我可太冤枉了。”
穆莳说这话并没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而是平平静静的，像是发自内心真实的委屈。
可正是这样平静才会更让人心疼。
真正悲痛的人大都沉默，湘云想起前世自己被卫若兰害死，她起初流泪，可后来真的临死的时候，她心里已经绝望到没有波澜。
只在死前思念起了穆莳。
穆莳现在这样冷静清淡，是否也伤心到了极点？
湘云全然被他卓越的演技和诡辩能力带偏了，即便重活一世，也依旧不是这个腹黑老狐狸的对手。
她总算去接了他递过来的茶盏放下，想让愧疚感减少一点，故意责怪说：“那你也不能这样算计表妹……”
穆莳瞧着她忙碌的纤瘦背影，她真的很喜欢穿红色，她转过身来看着他，那耀眼的红让她在这燥夏里愈发明艳动人。
他看得笑了下，“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我算计的？”
“什么意思？”
“起初我并没有用这种损人方式，只不过她失踪后我让陈慎去找。陈慎在一艘船上发现了她，陈慎险些被发现，临时先走了。”
“后来他又多带了几个人回去找她，发现船上已经没人了，我逮住了陈廷树，才知她和卫若兰已经被送去客栈。我的人先去找了她，要把她接回来，但她不肯走。”
穆莳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湘云：“否则侯府的人哪就能那么准确地在早晨找到她？是我的人去通风报信的。”
湘云就想起史景州说要报官，被穆莳拦下，并说等待一晚就会有消息。
原是他提前安排好了的。
“看来云姑娘并不了解你这个表妹，”穆莳补充道：“我见她不肯走，才顺水推舟利用此事逼迫卫家而已。”
他意思很明显了，湘云还有些发愣，史玉微怎么会呢？
她承认卫若兰外表的确仪表堂堂，文雅翩翩，可的确不是个良配。
不过那是史玉微自己的选择，湘云就算想让她悬崖勒马，可现在木已成舟基本不可能了。
她转而问：“你逼迫卫家什么？”
“上侯府来闹事。”
“什么？”
“不闹这出，你二叔又怎么会发现自己识人不清，他发现不了，就不会去退亲。”
穆莳没说真话，实际是不来闹事，史玉微跟卫若兰的事还怎么走漏风声？
不走漏风声，周氏怎么会碍于脸面把女儿嫁过去？
不嫁她的女儿，史湘云怎么从这门婚事脱出来？
穆莳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多么卑鄙他不在乎，只要能得到湘云，能早一点儿把她带在身边护着，不让她再落得前世的悲剧。
自然了这些都是表面，更深层的穆莳最不想承认的，是满足他自己内心对她最卑劣的欲望。
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望。
自然界中的雄性为了争夺雌性，彼此斗得丧命的都有，穆莳觉得自己的手段没问题，甚至比起那些权贵抢夺女子来说温柔了好几倍。
只是有点费演技和诡辩术。
本来湘云还胸有成竹，万万没想到说到最后成了这个局面，穆莳虽然不说，但他偶尔看过来的眼神分明委屈极了。
他添油加醋道：“且说你又问如何娶西北方向的女子能治病，可你看我又何时娶了妻？不过大师之言，我为她们考虑并不娶，这怎么又算哄骗你了。”
穆莳握拳抵唇咳嗽，垂下的眼睫下似有泪光闪烁：“云姑娘是否觉得我对你插手管得太多，或是嫌弃我病重是个累赘，才这般？”
“若真如此你大可直言，我可以不遵从父亲的遗命，也可以离你远一点不让这病拖累你。只要你高兴。”
湘云被他弄得有点儿自责，“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没有觉得我管太多，还是没有嫌弃我是累赘？”
“都没有。”
湘云想到什么，又补道：“不过你下次要是再插手我的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说，像表妹这事儿，实在过了。”
“好，只要你提的，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穆莳很爽快，心里想的却是不可能，若是给她说了，他的计划一个都迈不开脚。
他紧跟着说：“既然你不嫌弃，那我以后是不是都能继续留在侯府，管你的事，在你身边？”
他担心目的性太强了被她察觉，最后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湘云没听出玄机，管她护她不就得在她身边吗，何况湘云也有私心，东安郡王身份高，利用他的身份她做任何事都会很方便……
她点头允许。
穆莳：“当真答应？那若兰弟弟要是来找你怎么办？弟弟会不会一直缠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