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楼(五)

    李闻鹤晃了晃篮子:“这个季节,螃蟹不便宜吧。听说你天天带菜过来,给他们加餐。你一个月二两半的工钱,经得起这么花吗?”

    “还好,我还有点家底。”万宴桥声音细细弱弱的回答道。她以为是过来强调纪律问题的,没想到他在这儿唠家常。突然联想到老师训话前的宁静,也是这样东拉西扯,不由地更紧张了,头一低,默哀似的给李闻鹤留了一个锃亮的发缝。

    李闻鹤倒是没有发作,只是暗戳戳地秀自己的眼力:“你的‘家底’不会是你头上的绿松石吧?我看它们品相是不错,高瓷高蓝,像是宛国云盖寺产的——不过你把他们都典当得没几个了,还是省着点吧。”

    要知道,他刚认识万宴桥那会儿,她辫子上缀满了绿松石,走路的时候小松石相互碰撞,噼里啪啦响。不像现在,头发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

    听了这种近乎“随地大小爹”的言论,万宴桥委屈得几乎要脱口而出“关你屁事”,最后关头还是恢复打工人的素质,抬头挤出一丝微笑:“您到底想说什么?”

    “是我想问你,‘付费上工’图什么。你高兴做点吃的,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在家做不好吗?干嘛带到春秋楼里,一帮花魁一下午,净和你在厨房忙活了。”

    “我,一个人,哦,还有一只狗,做一大桌子菜,就自己吃,我有病吗?”

    这倒是真的,万宴桥以前发现自己不擅长在衣香鬓影里鬼混,现在发现自己不喜欢在万家灯火旁独处。

    实在是一个很矫情的人。

    “你又不在这里久留,这话是你之前喝醉了说的……春秋楼里的人,就像你从大街上捡的蠢狗,你或许因为寂寞也好,无聊也罢,乐意陪着玩会儿,还给口吃的。可是,以后你走了怎么办?狗不会理解为什么刚刚还在陪它玩,给他吃的人会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你说说,你的善心到底是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乐趣,还是又增加了孤独呢?”

    万宴桥听出了谴责的意味。不过,她没干什么触及他利益的事儿啊。

    “你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这么伤春悲秋,是尊夫人不要你了?”

    李闻鹤却死追着这个问题不放,几乎要道德绑架,“你不觉得你这样不负责任吗?”

    不负责任……

    她不知道被哪个词戳到了痛处,卸下了平日里怯懦瑟缩的伪装,立刻露出刻薄到凉薄的尖锐嘴脸,冷笑道:“他们都混到这一步了。这世间,应该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加容易接受无常的命运吧。”

    嘶,这话真拗口。

    不过她算是听出来了,“要她负责”的意思就是有事求她,可能还要求她留下。

    她继续输出:“更何况,我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走了就走了,他们的日子还能因为我不过了?李老板,他们的苦难非我之过,我没有义务对他们负责。你给我扣高帽子也不行,我不会为了任何人留在这的。”

    “就连听云也不能吗?你不是说过,觉得他特别好看,特别可怜……”

    万宴桥不假思索地笑道:“天爷了,你要我为了一个风尘男子,放弃我的自由?你不觉得这种事儿说出去,有辱门楣吗?”

    这种话就穷图匕现,口不择言,有些没品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恼羞成怒,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找补了一下:“呃,我的意思是,你非要我留下,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我虽然不久待,但是现在不走。你说说看,你如果出钱到位,我也乐意尽力而为。”

    “你怎么在外面?”

    听云目送他们出去,听见窗外一只白狗在“嘤嘤嘤”地叫,叫得很委屈。明明是庞然大狗,叫声却细声细气的,和她主人一个死出。

    “我说今天怎么没带你回来,”他伸手把它从窗外的平台上抱进来,深吸它毛茸茸的脑袋,有点儿臭,“原来藏在外面。中午好,行走过江湖的小狗。”

    这只狗是以前万宴桥在上班的路上捡的,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听云倚着门,抱着手问她:“怎么想到捡条流浪狗回来?”

    万宴桥一边给他洗澡,一边反驳:“不许这样说。它不是流浪狗,它是一只江湖狗,是一只勇敢自由,行走四方的狗狗。”

    “江湖狗”曾经还有个威风凛凛的大名,叫“万丧彪”。后来因为太过粗俗,被听云公子嫌弃,于是在洗完澡后改成了“万白灵”。

    万白灵它是一个嘴角弯曲的白团子,笑口经常开,脑子转不过来。虽然早上刚和主人打架,但现在被抛下,看不见她,还是急得团团转,咬着听云的衣袖就要去找她。

    听云公子的衣服都被它咬抽丝了,“你姐姐忙去了,我们等她回来……好吧,你既然想去,那我们悄悄的,别打扰她。”

    听云公子格外出息,借着狗的由头,欢欢喜喜去找万宴桥去了。

    走之前,他还把镜子捞过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容颜——额角上遛着的两缕龙须足够飘逸,“野生眉”画得恰到好处,不会太柔和,也不会太凶。鼻骨高挺,薄唇水润,在搭上今天这件水蓝色的外袍,就足够仙气,走几步衣袂翩跹,实在是个姿容胜雪,绝世容光的美人!

    美人对着镜子笑了笑,把笑容控制在“嘴角上扬”的程度:太过了显得傻气,不足又显得太冷淡。那个心大如漏斗的,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搭理人。

    一路上,他牵着万白灵,嘚瑟地朝着每一个人点头微笑,感觉一众酸气冲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地和白灵一样,得意扬扬地晃起来他不存在的大尾巴。

    那叫一个招摇过市。

    然后,劈头盖脸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有辱门楣”。

    那一瞬间,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没什么,她说的也是实话。”

    白灵想推门扑向主人,被听云死死拽住了。

    偷听这种事,又不是话本,没必要让别人发现。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

    风月场里沉浮,按理说他不会这么“单纯”,轻易地相信别人。

    只不过,万宴桥之前表现得太好,太真诚。

    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她差点儿迟到的早上。

    她那天第一次来,到得很早,在楼下绕了春秋楼好几圈,还是找不到入口。

    春秋楼外阵法重重,符篆更是一层叠着一层,好似一个精密无比的机关,足够把任何一个符修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与君长厢厮守,长命无绝衰。万宴桥也不例外,已经掏出纸笔,开始算这符文究竟代表什么意思,怎么把它解开。

    她算了半个时辰,终于打开了小巷子的第一重门禁。她算是意识到了,这玩意儿想巧妙无损的破开,没有十天半月弄不来。

    可是她今天就得上班。在工资的驱使之下,她当机立断,直接御剑飞到八楼,鲁莽地破窗而入。然后,被春秋楼的高空禁制所伤,一时气血翻涌。

    她踉踉跄跄地爬进去,已经被伤到老眼昏花了。

    还没看清楚,一口血就吐在听云的洗澡水里。

    开始了他们赤条条相见的孽缘。

    听云本来心情不是很好,尤其是伺候了难缠的客人一夜之后。

    看见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的洗澡水“加料”,脸刷的一下冷了下来。

    热水这种东西,需要烧煤加热,供应是有定数的。哪怕他是春秋楼的头牌,一天的热水也只够洗一回澡。

    她,罪不容诛!

    万宴桥像个唐僧似的,意识到他在洗澡,立马抬手,捂眼,背过身,连连退后。

    她顺顺气,自我介绍道:“对不住,我是春秋楼新来的医师。你你你身上的鞭痕……我我我有金创药,抹了不出三日,就能好……我放你床上了。还有,你你你现在身上有创口,不建议洗澡……”

    “哦,还有……很高兴认识你。”

    她头发散乱,形容狼狈,还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还有”了一大通。

    那副窘迫不堪的模样是他生活中少有的乐子,把他逗笑了:“姑娘,多谢,可否劳烦您出去。”

    他狭促地补充道:“还有,我听见吴管事的脚步声了——你可能高兴得有点儿早。”

    万宴桥上班第一天,就被吴管事扣了一个月的工钱,给听云公子修窗户。

    就像所有花魁爱上傻气书生的故事一样,他在之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对这个小医师有了期待。

    她很会逗趣儿,会讲鬼故事,会组织很多有意思的游戏,会教他们做吃的。不光是他,春秋楼的每一个花魁都喜欢这个面带刀疤,看起来笨拙又坚韧的姑娘。

    她看起来温和质朴又无害。

    可是他却忘了,这个小医师是会御剑的剑修。

    剑修和无情道一样,在话本里一抓一大把,可是现实中少之又少,天赋机遇努力缺一不可。所以难得一见,备受追捧。寻常家族举族之力才能培养一个,这种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又怎会留恋青楼里廉价的温情呢。

    终究,是他自作多情。

    “就你家没有茅房大的房子,门还是漏风的,还门楣?”李闻鹤蹬鼻子上脸,以为揪着了万宴桥装逼失败的尴尬,没憋住笑,“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不说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不会还要九子夺嫡吧哈哈哈哈哈哈……”

    万宴桥:“……”

    癫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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