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你来时路(三)

    等听云公子有意识,就看见万崤面色黎黑,眼窝深陷,头发已经尽数花白。他身着白色里衣,正躺在榻上喘粗气。

    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命不久矣。

    听云公子打量着周围精美绝伦又冰冷的陈设,判断此处为宛国皇宫。

    “莫非走完她的回忆就会死?万宴桥一个剑修,都打不过这个大妖,我估计就更没戏了。算了,宛武帝的记忆可不是谁都能看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算太亏。”

    是的,听云公子虽然平时是个把脸抹八百遍,衣带必须飘逸的穷讲究。

    但是一旦性命攸关的时候,躺平得格外麻利,信奉“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不会有一丝不体面的挣扎。

    门“吱呀”一声打开,“万昭”推门而入。

    这个是梦境特供的年轻版万宴桥,脸上没疤。

    此时的她大概二十出头,一身浓墨重彩的锦衣,没有一丝褶皱。不施粉黛,皮肤苍白,和像满宫的陈设一样,精致又冰冷。

    倒是符合听云公子对宛国公主的想象。

    随后他又摇摇头,不对,万昭没做过公主。

    万崤谋反上位,万昭负责不仅控制金陵武库,还负责震慑前来勤王的淮南各路诸侯。所以万崤登基后,迫于压力,直接封万昭为平南王,食邑万户。

    她现在的官职是大将军?

    这是来侍疾?

    她端来一个黄花梨木盘,上头盛着一碗汤,一只小刀,还有一个苹果。

    汤热气腾腾,里面有个黑黢黢的壳子,听云猜可能是甲鱼汤。

    “咳咳咳,”万崤被她扶着起身,笑着问:“怎么想起吃甲鱼了?”

    万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汤水,里面的肉块也黑,答非所问:“你听到门外韵贵嫔的哭声了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他摇头,“老了,听不见。怎么,她知道寡人不久于人世了?”

    “这倒不是,她压根儿不在门外。”

    万崤:“……”

    万崤有气无力,眼里还带着点宠溺,好像在看和自己插科打诨的闺女:“那她去哪了?今天都没看见她。”

    “她是太子亲母,自然有更重要的事。”

    “哈哈,少来挑拨离间这套。咳咳咳,”他似乎回忆起了和韵贵嫔的美好时光,眼神望向远方,“我与她相知相许四十载,又岂会不知她的为人。”

    “是啊,您与她相知相许。那我娘呢,她算什么?”

    他的手攥紧了锦被,笑意一下子没有了:“寡人已经封她为皇后了,这还不够吗?”

    “倘若不是我外祖健在,姑苏世家一系如日中天,你又岂会答应?”

    “当年,本就是你娘,她!强求这门亲事,她!协恩图报,寡人不得已才娶了她。”

    “哈哈哈哈!好一出痴情女子纠缠你的故事,我不信,一介只知道围着厨房做饭的弱女子,能威胁得了你?更何况,当初借外祖家东风的时候,倒没见您有半分为难。”万宴桥放下了碗,拿起刀,伏在他身侧,刀刃直指他的脖颈。

    她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老人味,腐朽极了,像是脏器已经腐烂,在皮囊里独自发酵,才会出现的味道。

    万崤盯着她手里的刀,大口呼吸:“信不信随你。救命之恩总有还完的一天,你,还有你娘,究竟还要翻旧账翻到何日!”

    说完之后,他拼命扭动,想离她远点。

    “别害怕,”万昭离开他,转了下刀,“我削一个苹果罢了。”

    偌大的寝宫里只听见苹果皮肉分离的“沙沙”声。

    听云公子站在一旁,没见过万宴桥这副模样。

    在他印象中,万宴桥有种蔫巴的活力,哪怕很疲倦,也会陪万白灵瞎玩,也会摘束花,放在他的桌上,好像再无聊的事情在她面前都是有意思的。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明明看起来更年轻,更有精力,却好像更加……麻木,再强烈的悲欢都被她压过去了。

    万崤行将就木,尚有悲喜在脸上浮现。

    她此时正值壮年,怎么这样……

    万崤休息了一会儿,开口道:“寡人想问你一件事。”

    万昭专心致志地削苹果,头也不抬:“父皇,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当年,我们举兵起事,是因为得到消息,文帝发现了我们暗中豢养的死士,要抄咱们家。这个消息属实吗?”

    “当然,文帝手下鹰犬爪牙无数,都在盯着咱们。咱们兴许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也未可知。”

    万崤眨了眨眼:“哼,不错,我们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为了那个姓‘武’的小丫头,恨毒了寡人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您还记得她。”

    “你当时在门外望寡人的眼神,到现在寡人还记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教你一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情小爱’。这也是我为什么,把皇位传给你哥哥。你啊,太重情义了,容易让人拿捏住,那这江山不就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咳咳咳……”

    “重情义?”万宴桥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女儿可不服。您知道韵贵嫔去哪了吗?”

    万崤原本眯着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你,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以您的名义,赐了毒酒,送她先走一步——我知道您和她伉俪情深,让她先去阴曹地府,替您置办东西。我还让她以发覆面,口含米糠,希望她在地底下,安于本分,就别那么巧言令色了。”

    “你受过她的教导!她视你若亲子!她何曾亏待过你半点!你如此行径,猪狗不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您说的,帝王不该有情义。我努努力,争取做到让您满意。再说了,我有亲娘,她也授我诗书。我本来不需要韵贵嫔垂怜!谁逼疯了我娘,我就要让谁付出代价!”

    “是寡人……是寡人,给她下了点药。一个疯婆子,总比一个清醒的女人要好控制。你怎么不杀了寡人?反而抽刀,向韵儿她一个弱女子,就是你外祖教你的光明磊落?”

    “你不配提我外祖,他至少一生一世一双人。至于恃强凌弱,那又如何,世间万物不都是挑软柿子捏?我自然挑好欺负的。对了,忘了和您说,我哥哥他有孝心,悲痛过度,也随他娘去了。”

    “你杀了你哥!这个不孝女,寡人要杀了你!不孝不悌,猪狗不如!”

    听云看到这,笑了一声。

    如果史书记载属实,这里万昭在一本正经地瞎说。宛景帝万晔不是这会儿死的,韵贵嫔后来当了太后,至今仍然健在。

    真缺德。

    “又是猪狗不如?您骂人的词汇量挺匮乏啊。”万昭终于削好了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为了你读书,你哥哥去寻来上等的木料,给你做书桌。课上你睡觉,先生罚抄,又有多少次,是你哥挑灯给你代笔。唐师傅家的糕点难抢,他为了让你吃上一口,连夜给你排队,得了风寒,差点儿一病不起,你当真一点儿都不顾吗?还有冬天,你穿的狐裘,狐狸也是他给你打来的……你怎么只记得他小时候无知,对你不好呢?你的心里就只能记住仇恨吗?”

    “原来您也知道,他差点儿杀了我。至于那些不值一提的好处,哼,我外祖母手底下有纺织场无数,日入千金,我是虞氏的表小姐,差他这点吃穿用度?”万昭面无表情地放下苹果,又端起了汤,“您累了,喝完了就好好歇歇,您这辈子太辛苦。这汤是您养的那王八,临了总算是为您出点力。”

    “你敢,你敢杀我的‘思无邪’,你竟然……”万崤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来人!来人!”

    “来人?我已经带兵包围了皇宫,今夜就只有你我父女二人……彻夜长谈,共商国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管这王八叫‘思无邪’?哼,人真是越缺什么,越喜欢标榜什么。”

    “你告诉我,明帝到底有没有……”

    “没有又如何,你豢养八千死士也是事实。我只不过把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传到了您耳朵里。”

    万崤的眼睛蹬得更大了,“哈哈哈,咳咳咳,我当了一辈子忠臣,老了,最后关头栽在了你手里,徒留千古骂名于世!”

    “哈哈哈,您太瞧得起我。我当时不过一介弱女子,能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谋反吗?反不反全看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心魔,让你做出了这个选择。”

    万崤的眼神飘忽:“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是,你防患于未然。所以几十年前就召集谋士布局,几十年后又杀光了宗政皇室,囚禁了燕文帝。这只是‘防患于未然’,那还真不知您若有心谋反,岂不是金陵之内再无活口?”

    万崤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徒劳地在空中挥手。

    弥留之际,他想说,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的臣子,好的丈夫。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有虐待过她,没有拿她的婚姻去博前程,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不让她习武……他甚至还给她封王,给了她前无古人的荣宠。

    她为什么就不知足呢,还要去挣这个皇位呢?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手还是搭了下去,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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