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脚步还是被绊住。
偌大的园林里,此时遍布红绸锦色:房檐廊角,桂树松枝上皆饰有红绸花。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之声。
应该是在举行婚礼。
但是不知为何,总感觉天气阴沉,空气很潮湿,让人喘不过气。
好像风雨欲来。又好像已经下了一百年的雨,已经把整个宅子浸润湿了。
现在只是下一场暴雨的中场休息。
这就是姑苏的天气吗?
听云摸了摸自己露在外的手臂,感觉很不舒服。
不等他发表一下自己的感受,一个仆役拎着红烛,匆匆忙忙走过来。
听云想拦住他:“请问……”
仆役却“穿”过他,直奔另外一进大院。
听云公子:“……”
闹鬼了?
“这里不是真的宛国?”听云扭头问道,“他好像看不见我们。”
万宴桥的目光盯着红绸花,憋了好半天,只吐出个:“嗯,不是。”
情景突转。他们出现在一个女子的闺房里。
女子个子不高,身材很纤细柔弱,看起来像一朵需要被保护的娇花。她身着流光溢彩的红装,正饶有兴致地描眉画眼。
一旁的老妇人细眉弯弯,一袭苏绣长袍,手上缠了一串佛珠,似乎也是个仁慈的主:“既然遂了你的心愿,去金陵就把日子过好,别让自己被欺负了。
“放心吧,母亲。”女子是个鹅蛋脸,轮廓流畅,笑起来有点娇憨,“万老太太很喜欢我,有她罩着,不会受委屈的。我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男方安排了接亲的丫鬟婆子,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了门,十里红妆充塞于街。
“新人入府!”
一男一女并行于红毯,可谓郎才女貌。
新娘手中执扇,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溢于言表的喜悦。
倒是新郎,说不上臭着脸,只是相比于新娘子,显得有些冷淡。
“新人沃盥!”
“酳酒!”
“再酳酒!”
“合卺!”
“夫妇交拜!”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永结万虞之好,此证!”
红毯、红烛、红纸、红衣,处处皆是红色。显得有些刺目。
听云:“这是……”
“是我父母……的幻象。”万宴桥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们中了囚梦貘的埋伏,现在应该是在我的梦里。”
“囚梦貘是什么?”
“貘是一种上古猛兽,相传可以吞噬噩梦,驱邪避魔。但是囚梦貘却相反,它被魔气侵染,会制造噩梦,困人心魄。人一旦被它缠上,就会一直在某段挥之不去的记忆里打转,困宥其中,直到献祭上所有修为。”
听云:“所以,我们出来吃顿饭,就遇上了上古凶兽?而且还是在大路上?”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春秋楼的事故还没查清楚,现在又被囚梦貘盯上,这些天过得也太刺激了。
万宴桥:“这些年虞渊不稳定,时有大妖逃窜至凡间。宛国那种灵气匮乏之地都出没过大妖,咱们在周国遇上也不奇怪。”
听云公子没说话,对这个说法产生怀疑。
不过万宴桥原来真的是宛国人,怎么就背井离乡,来周国了?
等一下,她说这是大司马府?
那这对新人就是宛宣帝和虞皇后?
这是她父母,那她是谁?
这时,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礼堂门口传来骚动,最响亮的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他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男孩被一个孱弱的妇人拦着,一直想往礼堂里冲,嘴里还喊着什么。听云听不懂姑苏话,但是根据周围大人的反应,小孩子说的话可能挺脏。
妇人气急了,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宾客都被小孩子吸引了注意力,放下筷子,恨不得效法申公豹飞出头颅,去一探究竟。
大喜之日,出此变故,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听云:“这个又是……”
“是我哥哥,”万宴桥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男孩,“他的母亲是韵夫人,就是扇他巴掌的那个。”
这时,一个仆妇抱着襁褓从侧门里出来,焦急地眺望韵夫人。
此时满座哗然,看来万公子成亲前就已经收过小妾了!
孩子都生了俩!
天爷了,这是什么鬼热闹!
不少人都在看新娘子的反应。
听云把目光落在了襁褓上,“这个是你姐姐,也就是后来的德阳长公主?”
“不太准确,”万宴桥好像嗓子不太舒服,一直在清喉咙,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下过诏书,给她封德王,她……固辞不受。”
听云:“啊?”
下诏封王……她真是宛武帝?
他忍不住问:“宛武帝不是死了吗?连谥号都有了。”
万宴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我死了?我记得我明明说的是禅让,迁居长春宫。为什么传到你们口中,就是死了?‘武帝’这个称呼当时是为了方便撰史,他们说直称帝王名讳不礼貌。到底谁在造谣?”
听云试图解释:“我和很多人讨论过,宛武帝戎马一生,熬死了三代帝王,上位之路何其艰辛。她不可能主动放弃得之不易的权力。所以大家猜测,宛武,嗯,就是你,可能在三年前死于宫变。为了掩人耳目,摄政王才对外宣称是你主动禅让,迁居长春宫。”
史上真正主动的禅让有几个?一个大有作为的君主,又怎么会放弃她的子民?
宛宣帝期间,她一手组织三千轻衣卫,身先士卒打击逃窜在宛国的妖兽;景帝期间,她带兵北伐,收复河山,消灭了北方割据政权,实现了“还于故国,归于故都”。她登基后,发布新政,改革官制,大开科举,终结了几千年的门阀制度。
这样一个功盖三皇的千古一帝,会是个甘心在青楼里窝囊打工的小医师吗?
万宴桥听了解释,很想嘚瑟一句“你还讨论过我,说我坏话了没”,但又觉得没必要,只是矜持地说:“摄政王秋叶丹和我少时相识,私交甚笃,不会兵戎相向,更不存在宫变夺权。就是国家政权的平稳过渡,没别的。阴谋论少听一点。”
这时,虞皇后,不,现在只是虞姑娘,面对这场闹剧,眼眶红了,扔下扇子,想要离场。
高堂之上,一个老太太拄着拐出来,头发花白,一身翡翠,富贵逼人,听云猜她就是虞姑娘说的万老太太。
她指着韵夫人发话:“还不把她拉下去!有辱门楣的东西!”
随后面向来宾,面不改色:“诸位,还请卖我一个老媪的面子,咱们啊,欢欢喜喜把这喜酒喝完!”
看着客人散去归座,听云公子微微挑眉,觉得这话倒像是对虞姑娘说的——不过,原来“有辱门楣”出处在这。
他忍不住调侃:“令尊还真是……”
不等他说完,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尽管婚礼闹得不快,万宴桥还是出生了。
虞夫人抱着小孩,笑得温柔,对侍女说道:“我想好了,她姓万,名昭,字宴桥。取自‘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我就希望她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平安顺遂一生。”
“夫人,您过来看看,哪件衣裳适合咱们小姐。”
虞夫人把万宴桥轻轻放在摇篮里,出门去了。
小姑娘在摇篮里笑。忽然,她头上笼罩着一道巨大的阴影。
是七岁的万晔。
他不太喜欢这个妹妹,尤其是她一出生,满朝文武都来相贺。
大家好像都很喜欢她。以前是万分地期待,现在是满心欢喜地庆祝她的出生。
究竟有什么好高兴的!
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生活在西北角荼靡别苑里的自己,母亲和妹妹。
妹妹躺在摇篮里,看着他,笑眯眯的,他轻轻地对妹妹说:“凭什么。”
妹妹听到了他说话,以为在逗她,“咯咯”地笑,两条腿有劲极了,开始蹬起来。
他摸了摸妹妹柔软的脸,然后……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住手!”旁观的听云浑身发麻,想冲上去阻止万晔。
万宴桥拉住他:“别激动,都过去了。”
幼年万昭在万晔的手背上抓挠,当他松开时,那如愿以偿的哭声又再次响起。
他就这样不断去掐万昭的脖子,一次次地享受幼儿微弱又尖锐的哭声。
“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听云不忍再看,目光落在门外,“会有人阻止他的,对吗?”
万宴桥没有回答他。
因为,没有。
一刻钟之后,原来的万昭窒息而亡。
取而代之的,是她。
穿越成婴儿的体验大概率不会太好,万宴桥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十分厌倦每日川流不息的宝宝辅食。
不过总算在偷听仆妇的谈话中,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穿书了,穿进了《黑莲花的奋斗之路》里。
这不公平,人家都是因为不喜欢剧情,看不惯人设才触发穿越的。
天地良心,她又没有吐槽过《黑莲花》,也没吐槽过里面任何一个人物,甚至对《黑莲花》的评价还不错,认为它是仙侠版的《甄嬛传》,让她穿越过来干嘛?
穿成的还是那个被全世界辜负的悲情女主,什么天崩开局!
未经同意,擅自让她一个妙龄女子,离开光辉灿烂的现代文明,来到这个野蛮的时代,这简直就是人口拐卖!
于是,小万宴桥蹒跚学步后,跑到书房里写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岂有此理,咄咄怪事”。
那个“事”笔画太多,还有点糊在一起了。
听云看书房里的幼年万宴桥,大概六七岁的样子。
她脸上藏不住怨气,笔走龙蛇地还在写“咄咄怪事”。忽然,一个蜜饯贴上了她的嘴唇,凉凉的,果香很足,一个小姑娘的笑声从边上传来。万宴桥的这副身体虽然很小,但是瓤已经是个成年人,不喜欢这种甜到齁的小果脯。
所以她很高冷地接过果脯,放在一旁瓷白的小碟子里,然后对小丫头摆手,“武时阅,你自己出去玩会儿,吃饭了我叫你。”
听云一愣,“武时阅”他见过,不是白头发的青衣剑灵吗?这个小丫头一看就是凡人,怎么也叫“武时阅”?
凡人武时阅显然比剑灵活泼得多,叽叽喳喳地在万宴桥身边滔滔不绝,硬要她尝尝果脯。见她吃了,又开始讲她在院子里听到的八卦,什么谁和谁是一对儿,谁家又吵嘴了,谁和谁因为五两钱打起来了。
万宴桥被迫单方面倾听,被她烦得没法,面色越来越阴沉。她是一个成年人,自然不会像真的小孩儿一样,整天疯跑傻乐。所以在大多数时候,她和小屁孩玩不到一块去,就在书房里看看书打发时间,研究一下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
虞夫人一看,这怎么行,小孩子光学习不玩会傻的。于是找来了武时阅,当专门陪小姐玩的丫鬟。希望万昭有了玩伴,能活泼一点。
万宴桥不想拂了虞夫人的好意,所以一直忍着武时阅。
谁知道小丫头一直觑着她脸色,感觉出了万宴桥对她的厌恶,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别哭啊,别哭,你要玩吗,我陪你。”万宴桥手忙脚乱地放下笔,不太熟练地摸摸她的头,试图安慰小丫头。
“真的?”武时阅没人安慰也就罢了,一被万宴桥摸了脑袋,越哭越厉害,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看万昭,“我想出去,出大司马府,去看看我娘。我娘她病了。”
“多大点事,不哭了,咱们走。”
听云看着万宴桥在书房里哄小孩,心想,她的童年还挺温馨的。
刹那之间,像是为了反驳他的所想,书房发生剧烈地摇晃,温馨美好的气氛轰然碎裂。
他们掉进了万氏祠堂,还没站稳,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躯倒在血泊里,好像还在抽搐。
听云:“是武时阅?她怎么了?”
“我们那天回来,万崤早就候在家门口。”万昭说,“像每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我被不咸不淡地责怪几句,就进去了。我在屋里拆包袱,白天我还买了一身衣裳给时阅,想让她试试。可是却迟迟等不到她回来。”
听云耳边传来人声,一回头,看见虞夫人拦着万昭,不让她进祠堂。
“我问虞夫人,武时阅哪去了,她眼神躲闪,只说时阅去了乡下庄子。”
听云蹙眉,万昭对她父母的称呼似乎有些奇怪。
“我意识到不对劲,出门去寻,看见她的尸首就在祠堂里。”
和很多人猜测的不一样,万崤并不是明帝去世,文帝登基后不被重用,遭受其他辅臣排挤,才化身复仇弃妇,步步黑化,发动了泰山之变。
相反,万氏一个二流世家,因为成了燕明帝称帝的最大支持者,早在燕明帝登基之初就有了改天换日的想法。
宗政氏可以做皇帝,万氏为什么不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惜,他和门客密谋颠覆宗政氏政权的时候,一个小丫头走错了书房——万昭在北书房,指路的嬷嬷没听清,让她走到了南书房。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万氏宏图霸业背后的第一滴血。
小万宴桥站在门外,满心恨意,却不敢讨个公道。万崤端坐高堂,品茗盘串,不屑于给个说法。
听云看着门内外剑拔弩张的父女,开口问道:“有人说,宛宣帝万崤也是你杀的,这个是谣言吗?”
万宴桥笑而不语。
这时,一阵空灵的笑声从他们头顶传来。
“哈哈哈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缺魄的异世之魂,一个纯种的灵狐血脉,都在我的梦里!”
霎时,万崤,幼年万昭,连带着武时阅,通通消散不见了。
一道蓝色的幻影从天而降,看不真切。片刻后,才凝聚成实体。
那妖身量单薄,面容不辨雌雄,戴着一张冰雕面具。要是不开口,总让人误以为它是冰清玉洁的仙人,不染一丝凡尘。
大概与”牛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原版梦貘是两个物种了。
“让我看看,我先享用谁呢?要不然,就你了,修为不错的剑修!”
说完,一道灵力快如闪电,一下子击中了万宴桥,把她送到下一层梦境,“可怜人,献祭出你的修为吧!”
万宴桥瞪大了眼,可能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一个近宗师,在这个大妖面前这么脆,都没打上一个回合!
万恶的神话文明,太让人没有安全感了!
“万宴桥!”
听云目睹了她的消失,问道:“你把她怎么了?什么是魂魄残缺不全?”
囚梦貘绕听云一圈,舔了一下嘴唇,“人族是有灵智的族群,有灵智便有三魂七魄,因此生来圆满。不过她啊,不知经历了什么,七魄俱残。也就是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她混沌不分。大概率此生爱恨糊涂,常怀忧惧,喜怒无常。我对她?只是加速了她的毁灭罢了。”
听云公子心里暗骂:“放屁,她至少比你正常个八百倍带拐弯。”
囚梦貘可能也是个话痨,歪了个楼:“美味的灵狐血脉,那个剑修她品尝过你吗?”
听云:“……”
听着不像好话。
囚梦貘挑起他的下巴,“可惜了,我也是妖。你对我倒没什么用处。不如,我大发慈悲,让你和她做一对亡命鸳鸯,一起困死在无尽的噩梦里吧,哈哈哈哈!”
一道蓝光刺入听云的眉心,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