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张耀祖脸色几变,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未语泪先流,渐渐地,竟泣不成声,张家夫妇也沉痛哭泣,房内气氛更加凝重。

    沈宁钰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当年应该没有冤枉你吧?”

    “……是。”他的声音更哑。

    “那就没必要又是磕头又是哭的了。”沈宁钰嗤笑,“罪孽已成,你忏悔,那些人就能活过来吗?”

    她的话化作无数利箭,直往张耀祖心头刺去,他无言以对,胡乱抹了一把脸。

    那段记忆过于血腥残忍,他越想遗忘,脑海中的画面就越清晰。昔日战友们凄厉的厮杀声穿越时光长河,几乎击穿他的耳膜,溅到脸上的鲜血被岁月洗涤得越发滚烫,身体被火灼烧时的恐惧成了他此生逃不出的梦魇,火舌化作索命冤魂,折磨得他整宿整宿不得安宁……

    “当年,我刚入沈家军营,便在几场恶战中相继立下战功,被沈将军,也就是您祖父看中,一跃从无名小卒成为他的麾下小将,回京后大获封赏,一时风头无两,不知多少曾经视我如蝼蚁的权贵巴巴地来与我结交……”

    张耀祖骤然深入纸醉金迷的盛京,逐渐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一天,他被人灌了酒,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他含糊地答了几句,说的什么,不知道。酒醒后,他照常前去训练,却因满身酒味难除,被沈明严厉训斥一通后又受军法处置,三天下不来床。

    他正是意气用事的年纪,觉得自己只是多喝了几杯酒而已,并未耽误训练,沈明当着众将士的面令他难堪,实在过分。正忿忿想着,沈明的副将带人来审问他,原是沈明最近正在思考如何对抗东陵骑兵,曾与众将领就其中的细节共同商议讨论。如今,商议的细节却被传得满城皆知,沈明笃定有人泄露了出去,他令副将严查,最终查到了张耀祖身上。

    “我那时才知,喝醉时被人套了话。”张耀祖跪坐在地,陷入回忆里,双目浑浊,“虽说那些话并未涉及机要,但沈将军容得不背叛,我被逐出了沈家军,回到了家。”

    但他习惯了战场,也习惯了胜利为他带来的荣华,再也不甘于在这么个地方度过一生,他想到当初结识的朋友,准备去盛京碰碰运气,结果吃遍闭门羹,灰心泄气之际,他遇到了当初那个将自己灌醉的朋友。这个朋友面对张耀祖的窘境无比愧疚,直言定会设法弥补自己的过错。数日后,他寻来张家,表示有法子将张耀祖安插进军营。

    张耀祖对他的怨恨提防抵不过对自身前程的期许,他再次与这个人联系上,最终,凭借捏造的假身份,重新进了沈家军,虽说只是无甚大用的炊事兵,但沈家军的一应补给都是极好的,况且那人告诉他,只要他在军营中好好表现,自会有破天富贵等着他,只是他必须听令行事,否则,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张耀祖很快做出了选择。

    初时,他并未收到任何指令,整日按部就班地生活,还随军驻守边境五年,参加了数不清的战役,他怕被昔日战友认出来,低调地恪守本分,五年后重回盛京,他几乎忘了自己还与其他人有见不得人的约定,直到东陵发难,他将再次随军出征。

    “那个人令我设法获得沈家军行军路线。”

    “你很聪明,也有胆量,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被我祖父看中,而那个人明显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故意接近你。”沈宁钰垂眸盯着地面,低沉着声音嘲讽道,“虽说这要求苛刻,但你不负厚望,得手了。”

    “我那时脑子还算灵光,为了不被发现,将图记下来后就放回了原位,最后交上去的,是我默出来的。”

    沈宁钰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紧握成拳,声音更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但他拿我父母相要挟,并允诺事成后我就会平步青云,我,我参军,无非是想出人头地……”张耀祖苦笑道,“我也以为,沈家军乃盛京当时最威猛的军队,便是被别人知道了行军路线,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勾结了东陵。”

    说到最后,张耀祖俨然语带哽咽:“战争提前开打,沈家军被动迎战,后方失火,我杀了几个东陵军,也断了一条手臂,最后眼看着沈家军再无转机,才与一个死掉的东陵军换了衣服逃过一劫,之后朝廷严查,发现了我的假身份,又从他面目全非的尸身上发现了我祖传的金坠子,直到我父母前来认尸,这才认定张耀祖已死。”

    “你逃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山里,靠捕猎和野果艰难度日,不知过去多少年,等风波彻底平息,才寻到家里。”他看了一眼早已哭肿了眼的老父亲,“我设法联系上我爹,才知道我娘身受重病瘫痪在床,我爹采药时不慎摔下山,断了腿。而那人知道我爹娘对真相一概不知后留了他们一命,装模作样送来厚厚一叠银票,都被我爹藏在地窖里,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小沈将军将重整军队出征。”

    “我混入城郊乞丐队伍里,在盛京一边乞讨一边打听消息,得知他们准备旧事重演。我对沈家军有愧,不愿小沈将军也重蹈覆辙,便将地窖的银票悉数取出,联系上朔风堂,替我拦截信件。”

    “那封信是你写的?”

    “您已经知道朔风堂的事?也是,如果您没发现古怪,我与您也无缘见面。”他叹道,“小沈将军更谨慎,治兵也更森严,他甚至很快揪出奸细,将之就地正法,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之后,便藏身村中后山,只有我爹知道我的踪迹。”

    沈宁钰听完这一切,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许多,她甚至还能轻声细语地发出追问:“你还没有说,逼你传信的那个人,还有他的主使,是谁。”

    “……小姐若看到我寄往朔风堂的信,当知主使乃赵凛,而与我频繁联系的人是魏筹,他已经死了,您对他的弟弟或许更为熟悉。”张耀祖沉吟道,“他当今丞相,魏焘。”

    “你一下子指出三个人有勾结外邦之嫌,一个死无对证,一个是早已淡出朝堂的王爷,另一个则是正得用的朝廷宠臣,我为何要信你?”沈宁钰靠在椅背上,做出全然不信的模样,脑子里却不断浮现柳如絮离去前对她说的话。

    张耀祖红着眼看过来:“小姐当知,我乃历史罪人,如今所求唯父母平安,我自知诓骗您绝无好处,唯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或许还能换得您对家父家母的一丝同情,以保二老晚年无虞。”

    “我在盛京乞讨时,一直跟踪着魏筹,因此发现他故技重施,拿到了沈家军机密后就转交给赵凛手下,我推测赵凛与东陵勾结,去信朔风堂。事成后,赵凛迁怒于魏筹,将之杀害,转而捧魏焘上位,是以,他一路坐上丞相之位,才如此顺遂。”

    沈宁钰冷笑,不答反问:“如你所言,你发现了古怪,却选择缄默?”

    他俯身重重叩首:“当今圣上与小沈将军对我恨之入骨,没有迁怒于我父母已是仁至义尽,一旦被他们知道张耀祖还活着,只怕我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人头就已落地。”

    “是贱民张耀祖贪生怕死!”

    沈宁钰瞥了一眼张耀祖的父亲,他在初次见到自己时的惧怕也能解释得清——担心她发现了蛛丝马迹,来取张耀祖的命。她沉思片刻,令飞鸾将他们一家押至密室严加看管,同时派人将张家老宅做出被人洗劫的模样以混淆视听。

    张耀祖是人证,暂时不能死,而他的父母是他的七寸,所以张氏夫妇也不能出事,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至于张家那边,还需明日飞鸾和宋语书好好演一出戏,打消村民对老两口一夜消失的怀疑。

    从韶晖楼回府,已是夜深人静时分,风停雨歇,只有夜风寒凉。苏璟安揽着沈宁钰往院里走,苏璟齐迎面从长廊另一头走来,遥遥施礼,苏璟安头一偏,只做没看见,沈宁钰停下步子,略一欠身算是还礼。

    苏璟齐趁势开口:“雨天出游,深夜方归,大哥和嫂嫂好兴致。”

    沈宁钰心里装着事,不愿多言,笑了笑就要离开。苏璟安计上心来,走出几步,怜惜地搂住她的肩,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安慰道:“莫要担心,此事定有转机。”

    沈宁钰被他圈在怀里,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满眼疑问。

    苏璟安弯唇一笑,按了按她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利用战事扫除异己为自己铺路,便是手法再干净,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现在没有头绪,不代表以后没有。”

    沈宁钰转瞬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配合道:“从兵部回来这么多天,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我倒希望一切只是个误会。”

    他们走入夜色,苏璟齐还站在长廊里,蹙眉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听到的模模糊糊的对话,一个闪身便消失在长廊中。

    苏璟安确认他走后,呵呵笑出了声,沈宁钰问:“他与赵凛有关系?”

    “赵凛近来虽日渐低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朝中布下的势力绝非朝夕可除,苏璟齐这小子心思没用在正途,我的人不止一次发现他与济宁侯府来往频繁,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想利用济宁侯府来结识赵凛。”

    他冷笑一声:“可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想借着赵凛平步青云,总得付出代价。”

    魏筹丢了性命,魏焘没了哥哥,张耀祖更是葬送了一生……

    沈宁钰回头,已经看不到廊下的人:“我们刚才的话,赵凛不久就会知道?”

    “也许吧。”苏璟安道,“若张耀祖所言不假,那么赵凛就是与整个沈家势不两立,你过去对他构不成威胁,如今稍有异动,就会被他注意到,再加上我早已是他的死对头……宁钰,如果赵凛真有行动,也算变相坐实了张耀祖的话。”

    沈宁钰点点头,走到院外,想到这番平静安稳之下是苏璟安的层层布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藏着数不清的暗卫,又念及他的亲人都对他虎视眈眈,沈宁钰心头突然憋闷,下意识问:“既然陛下横竖看不惯赵凛,为何还要留着他?”

    “陛下只知他觊觎皇位之心不死,如今他已有所收敛,念及兄弟之情,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璟安眼神一厉,“但若他通敌之事属实,便是一身脑袋也不够砍的。”

    沈宁钰以前只以为太子党与赵凛一派只是党派之争,陛下忌惮赵凛,也只是碍于昔日争储的矛盾,一切只是立场不同而已,竟不知他如此阴险残忍,以前倒是小看了他。

    “你会把今日之事告诉陛下吗?”

    苏璟安摇头:“现在只是张耀祖的一面之词,闹大了,反而会被赵凛反咬一口。”

    “我想也是。”沈宁钰沉吟道,“那就先让鱼儿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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