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奸

    幽州军中有内奸。

    秦筝面色变了又变,被这个事实激得止不住周身颤抖,遍体生寒。

    当年父亲的亲信,如今都已掌兵权,身居高位。

    幽州地处边塞,是通往中原的门户之地,倘若不查出此人是谁,他必定故技重施,再度与胡人勾结,则幽州危矣,天下百姓危矣。

    她抬起头,眼中带泪,向老者再度行了一礼,面露恳求:“此事涉及到边关安定,若不查明真相,将危害天下生民,请您告知我那毒药的渊源,以便查出下毒之人。”

    崔德公扶起她,意识到事态严重,沉声道:“姑娘放心,老朽必定知无不言。”

    “老朽年少时,在益州褚夫人门下学医。有一师弟,名唤向平,是褚夫人的关门弟子,他最是聪颖,天资卓绝,老师也最赏识他。”

    向平,秦筝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无意识地攥紧手中茶杯。

    崔德公长叹一口气:“只可惜,他不走正途,无意于行医救人,倒是只着意于制毒,师父为此训斥过多次,他却始终不改。后来…”

    他顿了一下,望了秦筝一眼,仿佛有些不忍心地接着说道:“向平研制出了一味毒药,此毒名叫‘含霜白’,又名‘三日毙命散’,服药后,五脏六腑破裂,须发皆白,三日内吐血而亡。向平为验证毒性,买通狱卒,找了数个死刑犯…”

    秦筝平静地听着,不发一言,指间微微发抖。

    “褚夫人听闻后,大发雷霆,连连斥责他心思狠毒,不配为医者,便将向平逐出师门。向平离开益州后,听闻他弃邪向正,开了家医馆谋生,后来还曾数度归益州,恳求老师让他回来,老师皆未允。不过”,崔德公摇摇头,面色颇为不解。

    “向平声名不显,识得他的人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含霜白’这味毒药。何况向平久居南方,怕是此生都未曾到过幽州,老朽实是想不通。”

    “那向平如今人在何处?”秦筝急切问道。

    “向平已经过世了。”

    “什么时候?”

    “十年前。”

    秦筝深深皱起眉头,十年前?可她父亲死在七年前。

    “那,向平有没有后代存活于世?”

    崔德公迟疑道:“向平确有一子向文元,曾居于荆州,只是…”

    他抬眼看向秦筝,开口打破她眼里最后一丝希冀,“他已多年了无音讯,不知生死。”

    ……

    ----

    秦筝捧着一杯凉透了的茶,枯坐至漏夜。

    她望着幽暗的夜中跳动的烛火。

    忆起母亲病故时,她尚且年幼,只是个懵懂孩童,夜里没有母亲的陪伴,总是恐惧黑暗,无法入睡。

    那时父亲担任幽州牧不久,终日忙于公务,却也总会抽出时间来陪着她,在她身侧哄她入睡,直到她熟睡了方才去处理公务。

    她问父亲:“爹爹,你不怕黑吗?”

    似乎大人都不惧怕黑暗,那她也要快快长大。

    父亲笑了,为她盖上被子:“筝筝,等你长大便知,黑夜不足为惧,这世上有比黑夜更可怕的东西。”

    还是稚儿的筝筝听不懂父亲的话,揉了揉脑袋,翻身睡了。

    年幼时心思纯然,总以为黑暗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如今方才领悟到父亲话中深意,原来人心之暗,远胜黑夜。

    秦江庭或许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总是忙于公务军政,对女儿疏于陪伴。

    可秦筝不怨他。

    在秦筝眼里,他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

    阿爹去时不过四十余岁,他少时离家,北上来到幽州从军时尚且不满二十岁,戎马二十余年,将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奉献给幽州,十数次抵御胡人,死守大梁朝的咽喉。

    他死后葬在辽东城外三十里朔望坡,正对着胡人的方向。

    这是阿爹的遗愿,他活着时为这片土地、为已经分崩离析的大梁付出了全部心血,死后也要护佑他治下的民众。

    可是,就在他守了一辈子的他乡,他所提携信赖的亲近之臣,竟然要了他的命!

    舅舅与表兄前往辽东视察军务,第二日下午方回。

    秦筝苦等许久,心中憋闷又无处可诉,抬头数起青瓦在阳光下的倒影。

    冬日出太阳本是好事一桩,可她却从未觉得日头这样难捱。

    待到申时,来人通报州牧大人与公子回了。

    秦筝长舒一口气,一面令人去摆饭,另一面却不停在心里掂量揣度,不晓得如何开口。

    她父母双亡,在世的亲人亦不多。

    唯有舅舅将她抚育长大,待她如亲生一般,对她的疼爱甚至超过了表兄。

    虽然舅舅担任封疆大吏,煊赫风光无比,但秦筝知道,于亲缘上,舅舅总是倍感孤独。

    她母亲是舅舅最小的妹妹,于多年前病逝,从此天人永隔。她的姨母远嫁去了荆州,多年不得见面。舅母与舅舅也早就和离,留下表兄,虽是亲生父子,却总有层淡淡的隔阂。

    她的父亲秦江庭与舅舅季平章是多年的知己同袍,七年前,大敌当前,父亲将幽州大军一应交给彼时正担任辽东太守的舅舅,又修书一封给冀州赵王,愿保举舅舅继任幽州牧。

    舅舅苦守孤城,终于等到援军,如此,算是保住了幽州。

    父亲与舅舅相知之情可见一斑,如今,故人皆已远去,舅舅年近半百,他的身边,也只剩下她与表兄这两个孩子。

    表兄率先进门来,他名叫季淮生,正是弱冠之年,穿一身白色云纹锦袍,个子高挑,眉目疏朗,纵然连日赶路,神色疲倦,也难掩风流气度。

    季淮生进来时,见秦筝正呆望着窗外,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正欲含笑打趣几句。走至近前,却看见妹妹朦胧的泪眼,他微怔住,抚慰道:“是谁欺负我们家筝筝了,别哭,哥去给你做主。”

    紧随其后的季平章听得这一句话,接道:“谁敢欺负筝筝?”

    秦筝抬眼望去,见舅舅穿着红色官服,带着甲胄,手提宝剑,气度威严,因为是在家中,又收敛了几分气势,浑然是个和蔼的长者。不禁忆起她父亲在世的样子,想到奸人作梗,使她失了慈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蓦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悲愤与凄凉:“舅舅,幽州军中有内奸,数年前我爹爹的死,便是此人所为。”

    季平章闻言,心神俱惊,“怎会?”,手中宝剑一时脱力,掉在地上。

    季淮生也变了神色,立时扶起秦筝,将袖中帕子递给她拭泪,又捡起父亲的剑,双手奉上。

    季平章神色怔怔,一时间心绪大乱:“筝筝,你为何如此说?”

    “昨日我遵舅舅之命前去拜访崔神医…”,秦筝便把昨日之事一五一十俱告知。

    季平章脸色大变,听到崔德公所述那毒药的症状,登时大怒,喝一声“奸人竟敢下此毒手!”。

    情至深处,季平章亦是老泪纵横,叹道:“我与你父少时相交,沙场上并肩作战,死人堆里挣出命来。后来你娘嫁给他,亲上加亲,实如手足一般。你父壮年殒命,于我便是切肤之痛,不想却是被奸人所害。我定要揪出此人,为你父亲报仇雪恨!”

    秦筝平复了心神:“舅舅,当下之急,是查出幽州内奸。崔德公已传信给荆州故旧,打探向文元行踪。舅舅也应多加警惕,不给小人可乘之机。否则,一旦幽州失守,中原危矣。”

    季平章摇头叹道:“不止如此!”

    秦筝与季淮生对视一眼,皆看向他。

    季平章神色狠厉,语气沉沉。“中原落入敌手,那人有何利可图?我料想此事主谋另有目的。”

    “此事只怕是冲着冀州来的。”

    “冀州,您是说背后之人意图除掉赵王?”

    “不错,当今天子势弱,诸王中可图皇位者唯有益州汉江王与冀州赵王两家。而我幽州与冀州唇齿相依,互为依靠,七年前胡人攻城,也正是赵王来援,才守住了幽州。所以我猜想,幕后主使意指引胡人入关,攻破幽冀二州,除掉赵王罢了。”

    秦筝颤声道:“难道汉江王为夺皇位,竟要舍掉国土,弃两地百姓于不顾?”

    汉江王若真的是幕后主使,那他此举,不过是玩火自焚罢了。

    胡人数百年来居于塞外,饱受苦寒折磨,不论汉江王许了他们多少粮食金银,都有用尽的一日。

    一旦有机会攻入中原,他们怎么会听汉江王驱遣,轻易罢手!

    到时只怕后患无穷。

    当真是愚蠢至极!

    季平章轻叹:“我只是作此猜想。七年前那一战,敌我双方都元气大伤,暂时还无法再度开战。不过,筝筝所言有理,我也要有所行动了。”

    他向兄妹二人道:“向文元平白失去音讯,此中必有隐情。我明日便传信给你们姨母,请她在荆州调查此人。只是尚且不清楚是哪方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此事万不可张扬,幽州方面我也会处处留心,细细查探。”

    他看向秦筝的眼中充满慈爱:“筝筝,此事交给舅舅吧,舅舅一定查明真相,给你父亲一个公道。”说着,极疲倦般,起身提剑前往衙署。

    秦筝神色莫测,赶在季平章出门前,叫了声“舅舅”。

    季平章回过头来望着她。

    秦筝毫不迟疑:“我许久未见姨母,颇为想念她,我想前去荆州探望她。”

    此事越来越复杂,甚至牵涉到皇位党争。何况荆州紧邻汉江王所据的益州,靠近长安与洛阳,群狼环伺下,定然是一片刀光剑影,人心难测。

    可那关系到她的亲生父亲。

    她绝对不能置身事外。

    季平章一愣,尚未言语,对上她恳求的眼神,心下动容,点点头:“好吧,我明日便传信给你姨母”。

    经此一遭,秦筝也无心用饭,正欲起身回房,见季淮生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她挑挑眉,听他道:“筝筝,此行凶险,我不欲拦你,只盼你考虑清楚。天下将乱,荆州为楚国公卫凌所有,毗邻益州与二都,不是安宁之地。且下毒一事牵扯皇位之争,汉江王阴险老辣,不晓得他还有何后手,此去荆州,实是危险重重,你若是性命有失,我和父亲如何能放心,姨父姨母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秦筝静了片刻,微笑宽慰道:“哥哥,你是最了解我的性子的,我向来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此事牵扯我亡父,故我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何况,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依我观之,天下安宁得很。姨母在荆州,她自然会护着我的,你就别为我担心了。”

    季淮生看着眼前的妹妹,虽然如今亭亭玉立,已长大成人,骨子里的固执仍旧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曾变过,难免心下不安。想了想,又自我宽慰,筝筝向来聪慧机敏,必定会化险为夷,点便头道:“既然你意已决,兄长又能说什么。且等些时日,冰融雪化后,我送你渡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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