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夫妇如胶似漆在娘娘庙并不算什么稀奇，小和尚也并未催促。
琼月随小和尚绕过院子念经的僧人，熟稔的走进思清殿，与昨日一样，思清殿内很是空旷，长清长老端坐在蒲团上，身后烧着香。
见琼月来了，也并未惊讶，而是微微颔首，双手合十作出家人式礼仪
琼月亦双手合十回礼
小和尚离开了，殿中只剩下长远与琼月两人。
长远先一步张口，语速和缓“施主的气色比昨日差了许多。”
本就也没想遮掩，知晓长远认出了自己，琼月大方道“长远师父，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长远“不知施主深夜造访，是想求什么签。”
琼月“来思清殿，自然是求姻缘。”
长远笑道“今日施主与眷侣一道前来，怕是无需再求姻缘签了。”
琼月未搭话，而是向四周瞧了瞧，疑惑道“昨日在这的小和尚呢？”
“思元吗？他下山去化缘了，要明日才归”
琼月不解道：“娘娘庙的香火如此旺盛，还需要化缘吗？”
长远摇摇头，道“化缘即是结缘，与俗物无关，结缘便能加强心性，免于尘俗，思元年纪尚浅，总被俗世所扰，该去化缘。”
话题又转回来，长远又问道“施主今日想求什么签？”
琼月笑着，依旧坚持着，道“姻缘签吧”
长远并未再说什么，已轻轻阖上双眼，嘴中念诵经文，拿起签筒，略一用力，签筒中便掉落出一个竹签。
他缓缓睁眼，将竹签捡起，看着面前的竹签摇摇头。
琼月问：“怎么了？”
长远长叹一口气，道：“非命定姻缘，若想圆满，必历经波折，此签若与昨日施主所言的人一致，必要远离，否则必遭反噬”
长远的面相很是和蔼，仿佛可以看淡一切。他的眉毛已经微白，穿着暗黄色的袈裟坐在神像下，好似也被渡了一层金
“万事皆有因果，情亦是，善缘结善果，孽缘结孽果，因果轮回，早就注定。还需施主自己思量，我虽于情渡人无数，但纵使我十有九签都算无遗策，但终归是有一签的疏漏。”
琼月听得云里雾里的，昨日她只不过是随意编的人，自然和裴徇倞无半点关系。
身体的疼痛仍在向她抗议，不再卖关子，直接了当问道：“刚刚似乎还有旁人在”
佛像前燃着残香，应当是不久之前，可环顾四周，除了长远以外，空无一人。琼月默默观察了一会，才发现有何不妥之处
昨日的烛台似乎是向外的，如今确实向里的
长远：“是，不过是亦与施主一般的人，囚于迷途罢了”
“迷途？”琼月一愣：“迷途？何为迷途”
长远：“有人为生，有人为情，日深一日，变唤为执。用此物者稍有不慎边折损其身，毁其根骨，到头来偏是一场空，故何必执着，何苦执念？
琼月望着长远，心中如雷如鼓，晌久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多谢长远师父开解，只是我此次前来确实只为求姻缘，并无其他”
长远笑而不语
琼月站起身来，却因动作的浮动胸口针扎似的碾过痛楚，猛烈的咳嗽起来，最后汇集在喉咙，一大口鲜血直接吐在大殿上。
殿内传来长远悠长的叹息声，他道“施主还需保重身体。”
琼月用尽力气稳了稳身子，双手合十作揖，不忘礼节歉意道“抱歉将师父的殿中弄脏了，今日我就不叨扰了”
说罢便转身摇晃着离去，长远望着她的背影难得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的眼神飘忽至远处，眸光发散，思索良久，最终只摇摇头，化作一声叹息
“至道问学之有知无行，分温故为存心，知新为致知，而敦厚为存心，崇礼为致知，终百密一疏。”
——
琼月按照原路返回，与来时不同，她尽力控制但步伐仍有些不稳。
刚出殿，只见到在殿前等待许久的裴徇倞，却未见吉利，无暇多想，她便如溺水的船夫抓住了船头的桨般，抓住了裴徇倞的衣袖。
不宜被看出端倪，裴徇倞的怀中是最好的隐藏，显然裴徇倞也是如此想的，他将琼月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拥入怀中，跟着小和尚来到一间客房。
一到客房，裴徇倞立马扶琼月坐下，还未等琼月说话，便擅自撩起她的衣袖
“你...”琼月来不反应，反应过来也没有力气制止，只能半阖着眼看着裴徇倞揭开沾血的纱布任由伤口暴露在他面前。
入目伤口触目惊心，黑斑已成纹路蔓延至手臂之上，裴徇倞一惊，将缠绕在伤口处的纱布层层掀开。却发现暗器所伤之处却愈合奇快，
“伤口竟在自愈，怎么会这样？”裴徇倞眉头紧锁
琼月用手扯回裴徇倞中的纱布，尽量表现的云淡风轻“昨日的暗器上有毒，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她的伤口已做了处理，请了宫里最资深的太医亲自上药包扎的，并未发现有中毒的迹象，没想到这毒竟延迟发作了。
“大人可能看出是什么毒？”
裴徇倞摇头：“此毒不曾见过”
“我还以为大人什么奇毒都有涉猎，”
一年前，琼月中毒，是他亲手为他解毒
他默了默，还是道“一年前的毒是命叱的毒，我与命叱周旋数年，自然清楚，现如今的毒，却不曾见过。”
其实也并不是非要施琼月上山不可
只是由琼月面对长远无疑是最保险的方法，既会打草惊蛇，又可以查明琼月所言的真假
一举两得
只是现在......
“事关性命，你必须尽快下山”
“大人”施琼月虚弱一笑，还有心思揶揄他“不带你这么溜人的，我才刚上山，你又让我下山？”
“我先前不知你中了毒”若是知道，他不会让她上山，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性命总归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
琼月感觉到眼睛开始模糊，头也开始晕了，她握住裴徇倞的衣角，言简意赅道：
“思清殿布局奇特，殿中十分宽敞，佛像却密集在一处，我看过了，佛像与昨日的摆向有所不同，仿佛被人动过。我怀疑有密道，佛像处有插香，长远师父手中却并无用香的痕迹，以香燃烧的程度推算，香是在我去之前点上的，若我猜的没错密道应直通背后的思蜀殿，而燃香之人很大可能就是长清师父”
裴徇倞并未惊讶
刚刚杨柏来信，亦直指长清
一口气说完，已是极限，喉咙腥甜，一口血咳在榻间
裴徇倞见此迅速封了琼月的几处穴位，琼月这才好些，眼前也清明了许多
琼月发现裴徇倞神色并未有所波动，似乎早有预料般，这时，她才发现，吉利不知何时不见了
如今呢，你是何打算？
她盯着裴徇倞想问问他，但奈何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琼月昏迷之前，耳边尽是裴徇倞的声音，他的声音愈渐愈远，最后周遭归于平静，她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
她应当要亲手抓住凶手的。
后来又想，算了，若她能醒过来，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
梦里光怪陆离，四处硝烟弥漫，玉石镶嵌的牌匾上染着了鲜血。
院内是厮杀、烧掠、狂笑、痛哭以及濒死之人如野兽般的嘶吼。
初长成的少女被锁在衣橱里，干净朴素的青衣上没沾染一滴血迹，用力的挣扎使她的发髻有些凌乱，可衣橱却纹丝不动
她只漏出一只眼睛，手中握着匕首，听见院子熟悉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痛苦的嘶吼后再也没了动静。少女眼中刹那间尽是惊恐，身子跟裹了石浆般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院内归于平静。
她听见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柜门被打开，一双孩童的眼睛映入眼帘，孩童如找到港湾般猛地抱住少女，怯生生道“姐姐...”
她牵起孩童的手，努力控制住声线轻抚孩童的头顶，安抚道“云话，别怕”
身子却忍不住的发抖，她牵着云话，一大一小的背影走近院中
入目尸横遍野，肢体遍布院中，血腥、残忍，少女所有的感官被鲜血侵染，一步一步走的格外艰难，云话显然已经被吓傻了，呆呆愣愣的跟在少女后面。
直到尸体中传来一丝薄弱的声音，云话挣脱开少女的手，直冲那道比以往苍老百倍的声音而去。
“爹爹，爹爹...”
云话一声声夹杂着哭声的叫喊使她回神，她不知道怎么走到云话身边的，待看清了声音的来源，眼泪唰的流下来，颤抖着竟是半分话都说不出来。
云致阳的断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但怀中却紧紧的抱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
只是可惜，尊贵的少女并未因为他的保护而活下来，而是在云致阳怀里没了气息。
而他的身下血迹已经干涸，蜿蜒出一条血路。
云致阳整人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她低头，听清了云致阳的话
“临毅候夫妇途中被奸人所害，临毅候府上下被诛，连郡主也难逃一劫”
少女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摇头，只一字一句道“不！不！不可能！”
“云月，不要去查，不要去京城，快逃，代替爹爹照顾好妹妹”云致阳艰难的低头看向怀中的锦衣少女，痛苦□□，用尽力气大叫道“是我对不起临毅候府上下，是我没有救的了郡主”
他提着最后一口气，猛然抓住被叫做云月的少女的手，眼里似不甘、似期盼、似解脱，云月看不懂云致阳眼里的东西，只能不断的重复哭喊道“不，不要，不要，爹，爹爹”
“保护好妹妹...”
这是云致阳留给云月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