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当空，春雪消融。

    冰水渗入泥土，凝固了甄伏为搬动曹显至山洞而倾轧出的痕迹。

    这在本堆满腐叶的平地上显得尤为突兀，看得甄伏两眼冒火，却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由着身后士兵推推搡搡。

    一行人沿着这道压痕，抵达了昨夜三名“濮军”身死之地，又朝着三个冤大头来时方向行了小半时辰，便到了大弩山东侧山脚，松阳城外。

    “主公！”

    曹显还没走出密林，便有一满腮胡茬子的将军模样的魁梧汉子突然冒了出来，冲着他猛地双膝跪地。

    那人声音既雄浑又委屈，眼泛泪光，巴巴地望着他的主公，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大喜大悲的模样。

    甄伏不曾在一个糙汉脸上见过这般矫揉造作的神色，登时抖擞起一身鸡皮疙瘩，还不忘瞥一眼曹显的神色。

    却见他面色平静，只淡淡吐了几个字：“我还活着。”

    说罢，长腿一迈，便绕过魁梧汉子，继续领着一众人往前走。

    及至视线开阔，甄伏才见一片空旷的地面上，数十顶军用帐篷错落有致，插满了濮国军旗的哨兵营前整整齐齐地站满了濮军士兵。

    甄伏看得清楚，不过几息之间，这些士兵的神色由悲伤，至呆滞，至惊愕，至狂喜，随后竟不约而同地挥动手中的拳头或武器，高声呼唤：

    “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声调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快意，失而复得的狂喜。

    明明不过千人在前，其声势之浩大却能敲山震虎，让甄伏不由眯了眯眼，满腹震惊：

    这便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濮军？

    “怎么，怕了？怕了就少耍花招。”将甄伏押回的骠骑将军刘勇看着自己的“俘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嗤笑了一声。

    毕竟是砧板上的鱼肉，甄伏当即敛起心绪，只朝刘勇狗腿地眨了眨眼，点了点头，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样，不足为惧。

    偏立在一旁的曹显不为所动，凤眸半眯，冷冷扫了甄伏一眼，毫不留情地点破她心中的计量：

    “收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只要我不点头，你插翅难飞。”

    “是你对主公图谋不轨？”

    没等甄伏以眼神刀割曹显，一把大刀已横亘在她的脖颈上，是方才那个哭哭嘤嘤的魁梧汉子，他正蛮不讲理，吹着胡子，瞪着眼道：

    “我今日便要了你的狗命！”

    说罢，大刀一抬，作势就要往甄伏的脑袋上砍去。

    魁梧汉子乃曹显麾下虎贲将军林其，性格豪爽但从不按常理出牌，兄弟们常以“诡阵无人能破，杀人从不讲理”来评价这位虎头虎脑的大将。

    在众人皆以为甄伏必要一命呜呼时，她却抢于林其之先，朝着曹显唾了一口，直把口中的脏帕喷在他的袍角处，眼睛看着他，话却是对林其说的：

    “你且问问你们主公，若没有我，他今日还能不能站在这同你们说话。”

    甄伏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身边几人，乃至松阳城外整个哨营的士兵听得一清二楚。

    空旷的营地霎时鸦雀无声。

    良久，曹显才扯了扯唇角，凉凉一笑，又掸了掸被脏帕砸中的衣角，略过绷着一张虎脸的林其，转头看向已低头窃窃私语的士兵，喝了一声：

    “归队。”

    只一息，营中已散了阵型的濮军顿时齐整，随后每位士兵皆归入自己的列队中，着手军务。

    而曹显则踱步至马厩处，翻身上马，扬鞭一策，头也不回地往松阳城门方向飞奔而去，只余刘勇与林其面面相觑：

    方才他们主公的意思是要留着这个身份不明的小子？

    方才他们主公默认了这小子救了他的性命？

    方才他们主公被人喷了一口却没有暴怒？

    两个武将自然推敲不出他们主公的真实意图，既如此，林其当即收起大刀，背着甄伏与刘勇低语了几句，随即朝林其摊了摊手，若无其事便迈腿离开。

    “喂，你就这样走了？如此不讲义气？”

    刘勇见林其打探完消息便离开，顿时火冒三丈，却不敢在没有安顿好甄伏前随意将她放在一旁，毕竟他可不觉得一个拥有百回丹的人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是以，最终刘勇将甄伏粗鲁地扔上马背，又用一根足有两指粗的麻绳如捆货物般将横俯在马背上的她捆好，再由另一士兵骑马牵引，也往松阳城飞奔而去。

    这一路，寒风速速地刮过甄伏的泛白且干燥的脸颊，只觉得生生的疼痛，五脏六腑也差点没被颠出来。

    直待她头晕目眩几欲呕吐之时，疾驰的快马才堪堪停住。

    迷迷糊糊间，她身上的绳子被解了去，身子又被蛮横地扯下马背。

    虚浮的双脚甫一着地，身子就是一软，却没人扶她，由着她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继腰间被洞穴的壁石磕伤，如今，她的后臀也开了花，那疼痛终于让她恢复了清明，神思也开始聚拢。

    甄伏挪动着屁股，让自己尽量坐直，抬起了脑袋，四处张望。

    五年前，她曾随外祖父踏足松阳城。

    松阳城作为晋国大弩山东侧的边陲小城，不同于大弩山西侧位于晋国腹地的大城池，没有经济、文化的地理位置优势，却可作为与濮国战事冲突的缓冲地。

    所以连年以来，这里战事不断，人口凋敝，但土生土长的松阳人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虽不能将松阳城建设的繁荣富庶，但烟火气还是有的。

    可如今的松阳城入目之处，是紧闭的门户，破落的瓦舍。

    一队又一队的濮国士兵在城中巡逻行走，若见着褴褛衣衫的百姓或是乞丐，便要停下抓住，询问几句。

    甄伏不由暗自忖度：

    除了这些逃亡的可怜人，其他的人可是都被濮军杀了？

    这空荡荡的城与鬼城又有何异？

    既如此，这些濮军又在巡些什么？

    “这是？”是一道苍老却显柔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甄伏的思绪，她侧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见过孔大人。”刘勇露出恭敬的神色，拱手一揖，洪亮的声音也添了几分柔和，道：

    “今日我于大弩山的山洞中寻得主公与此人，主公道此人形迹可疑，遂命我将其带回，细细盘查。”

    “大弩山的山洞？”孔禹摸了摸唇下一把稀疏的山羊须，语气中不知是狐疑还是惊奇。

    刘勇见孔禹这么一问，便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刘勇昨夜本随曹显一同入山勘察大弩山的地形，却不料被隐藏于山中的晋国士兵埋伏，中箭中毒，不知所踪。

    刘勇当即率人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然大弩山地形实在诡异，又因从未对外披露具体地形，寻人的难度极大，大半个夜晚一无所获。

    直至后半夜，军中来报，几位晋国俘虏趁主公失踪、军营混乱松懈之际逃了出来，往大弩山走了。

    于是，刘勇当即追着逃亡晋军的路线，寻到了昨夜甄伏与曹显相遇的地方，在那里看见了三个已被砍下头颅的伪装成濮军的晋国士兵，还有曹显那把被钉在了高山榕上的长剑。

    一番仔细的翻找，刘勇终于发现了地面的车轮痕迹，便带兵寻到了山洞，找到了主公。

    刘勇的一番话让孔禹仔细咀嚼良久，他才转头开始仔细地打量着还赖在地上神色变幻莫测的甄伏。

    此时的甄伏几乎可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冠帽早已不知被摔到哪里去了，一头束在头顶的青丝已散落不少，零零散散地披挂在苍白玉面上，却仍遮不住眉眼间的灵秀之气。

    说来也怪，饶是这样凌乱的发型之下，他的衣袍却仍旧齐整，好像被刻意地加固，贴在了他的身上，几乎遮住了所有辨别男女性别的重要部位。

    孔禹的视线在甄伏的身上来回几遍，忽然定在了那张还算柔嫩的脸上，眸中倐地闪过一抹诧异，却很快消逝，随即，又露出了一抹笑颜，缓缓道：

    “那刘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位……”

    他咳了两声，才又道：“小郎君？”

    刘勇本还算神武的脸上添上一抹为难之意，竟有些苦瓜皮的感觉，龃龉了几下，才无奈且尴尬道：

    “他毕竟救过主公一命，到底不能薄待了，是以我这番也没想好如何关押此人。”

    “这好办。”孔禹轻笑了一声，再次扫了甄伏一眼，举重若轻道：

    “主公没有下灭口之令，便不会杀他，既如此，好生安置便是，我瞧着城主府里的西厢院不是还空着吗？若安置在那处，借着城主府森严的保卫和监视，这人是决计逃不了的，而那处离着主公住的主屋又远着，更不会叨扰了去，这不是两全其美？”

    刘勇听罢，飞快地琢磨了一番：松阳城没有囚牢，有的只是专门圈禁晋兵的俘虏营，这小郎君要是关在俘虏营怕是不妥，若是安置在别处又怕看顾不周，倒是软禁在城主府里最是稳妥，至于后事且待主公吩咐再做安排便可。

    思及此，他的苦瓜脸终于抹平，展露笑颜，拱手又向孔禹行了一礼：“不愧是濮国的第一军师孔大人，末将在此谢过孔大人指点了。”

    孔禹只笑笑摆了摆手，再次扫了甄伏一眼，便告了退，先一步进了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