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数九天寒,殿内的炭火烧的旺盛,赵鼎却无来由地感到燥热,额头上渗下丝丝汗珠。

    好在,能到宰相的高位,赵鼎并非没有自己的立身之道。他的立身之道,就是“诚”——心有疑虑,那就索性问出来,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那就明明白白地直言。

    所以赵鼎直接问了:“臣今日回朝,听说王庶外放的事,与岳飞有关,臣斗胆问官家一句,此事到底是何故?臣若不知详实,不敢应陛下之问。”

    没料到赵鼎这样坦诚,赵谅很是讶异了一下,心里对他的好感却蹭蹭蹭地上涨。

    他最讨厌朝堂上猜来猜去的一套,一个有话直说的大臣,能替他省许多心。

    “也没什么,就是他指使常同,又翻出从前张俊污蔑循礼的罪状,与岳相公倒没有直接的干系。”

    赵鼎:……

    没有直接的干系就把堂堂枢密大臣赶走,这要是有直接干系那还得了?

    他在心中替王庶默哀一瞬,按下谏言官家不要过于依赖岳飞的想法——所谓疏不间亲,官家会如此信任岳飞,必然有其缘故,新君面前头一次奏对,还是求稳些好,至少不能步王庶的后尘,把即将到手的宰相之位弄没了。

    得到官家对岳飞的态度,赵鼎才回答起赵谅最初的问题。

    “若是北伐,诸地粮草的转运,收复失地后地方官吏的任免,还有民力如何恢复,都是朝廷要提前筹划的事,不然即使一时成功,也终不免重归于乱。”

    赵鼎很识趣,知道自己不擅长军务,官家又有心把前线战事交给岳飞,便立刻摆正位置,考虑起战前和战后的措置,先为朝廷把剩下的权力握在手里,免得哪天官家头脑一热,将这些也扔给岳飞处理。

    赵谅一个劲地点头。果然岳飞推荐的宰相还是靠谱的。

    “粮草一事,尽可能配合岳相公的计划吧,以充实军需为先,但若是在此之上,能少些征敛便好。”赵谅想起近来听闻的各类横征暴敛的事,叹了口气道。

    其实那些地方转运使们也难做,以江南之一隅,供养数十万大军,本来就捉襟见肘,粮草供给不上,遇上强势的大将,轻则被弹劾,重则人头落地。

    就算如今的水稻产量远甚前朝,也经不起这样造作。天下一日不平,问题就一日不能彻底解决,什么议和什么休养生息,都不过饮鸩止渴而已。只要金国的威胁还在,大军就永远要枕戈待旦,无数次反反复复地重启战端,民生只会一日一日地凋敝下去。

    所以赵谅看到的奏报再触目惊心,也不得不以保障军需为先。

    “百姓落到这等境地,都是朝廷之过。”

    赵谅不过叹息一声,赵鼎作为曾经主持朝廷事务的宰相,便立刻请罪道:“是臣等谋国不臧,惹官家烦忧。”

    赵谅摇头:“错不在你,错在赵构,错在道君皇帝和五国城那位!”

    “官家……”作为臣下,不管怎么腹诽,御前奏对时,总要维护前代君王的体面。

    赵谅却没听他说下去,兀自道:“自靖康之变后,百姓丧乱流离,然而中原尚有无数豪杰义士浴血奋战,那个时候,朝廷又在做什么?为何到了今日,还要图什么分淮河而治、偏安一隅!”

    赵谅仅仅是从史书上和原主的记忆里旁观了那段历史,说起来都不免怒发冲冠,何况赵鼎这个亲历者?很快,赵谅便见到眼前的人,再一次哭的涕泗横流。

    “臣昔年在东京,见国朝之繁盛,如今想来,犹似一梦,也不知风烛残年,可还有一日能随官家复见故土。”

    也许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谈及靖康旧事,赵谅只有激愤,却难有悲切。此时见赵鼎哭的凄凄惨惨,持论悲观,倒是无端想起来了几十年后的一首词——“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

    “相公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兀术否?”兴许是还有偏见的缘故,赵谅看人哭的心烦,语气称不上好:“国家事业,须由人做,一味哭来哭去,是什么道理?”

    赵鼎被年轻的官家骂了,却也不曾恼。他抹着眼泪,开始思忖起来,倘若官家当真有做一番事业的心思,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劝他……

    “官家既遣岳相公谋划北伐事宜,若能驻跸到鄂州公安一带,亲临前线,定当使士气鼓舞,消息往来也更加方便。”

    “朕记得你前几年,还劝赵构从建康回临安?”赵谅打量着他,好奇道。

    赵鼎已经懒得纠结他对赵构的直呼其名了,心里叹道,那不是看赵构全无进取之心,才会提这样的建议吗?他当初可是劝过赵构去公安的,但赵构又不听。

    奈何赵谅能说赵构的坏话,他却不能,只好搪塞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岳相公屯兵在上流,军情奏报,送到临安来太慢,不便官家下指挥。”

    赵谅脸色都变了,什么下指挥,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他搞微操,他一个不通军务的人,跑去给岳飞添什么乱。

    “不行,相公不必再提。”

    赵鼎听到官家骤然冷硬下来的语气,只当他与赵构一样,畏敌如虎,嘴上说着北伐,其实根本不敢靠近前线。

    他心里不由得失望下来,什么“国家事业须由人做”,指责他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什么都不愿意干。

    看官家还洋洋得意地瞧不起赵构呢,也不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家人。当年赵构不也信誓旦旦地任用张浚北伐,结果一遇上挫折,马上就当了鸵鸟。

    ——唯一庆幸的是,官家相信的至少是岳飞,虽然同为文官,赵鼎还是不得不说,岳飞可比张浚靠谱的多。

    然而他热切的心还是不免冷了下去,后头的奏对便中规中矩起来。

    待到离开时,在殿外碰到张宪,终于没忍住道:“张太尉,官家既有远志,又相信诸位,诸位怎不劝他移都?”

    张宪苦笑:“相公方才也劝过官家了?官家是不肯听?”

    赵鼎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也”字,情知张宪先前或是已经劝谏过了。若是连张宪这个岳飞的代言人都劝不动,那自己今天碰壁也不奇怪。

    张宪为他解释道:“下官从前暗示过官家,官家并无此意。”

    他当时同赵谅讲,“若官家能亲提大军,文武并举,那自然皆大欢喜”,结果赵谅一脸“你太高看我了”的神情,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说下去,说不得就要质疑岳飞无能,才叫他亲身犯险,真要如此,可就得不偿失。

    横竖赵谅去不去前线,对北伐的胜败都无甚影响,就算哪天他听信谗言十二道金牌让岳飞撤军,有自己在御前,总能拦一拦的。

    只不过,若是赵谅愿意作出这个姿态来,更能聚拢人望,岳飞的压力也会小些——前提是赵谅不是去胡乱指挥给岳飞增加压力的。

    说到底,是赵谅信任他,他才不免对人有了更多的期待,期待一个真正的英主,要是赵构,他宁愿对方滚的远远的,把大权都放给岳飞才好。

    奈何看官家这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性子,指望他奋发做什么,怕也不容易。

    张宪收拾好思绪,拦住赵鼎道:“正好下官有事要奏禀官家,想来官家也会再召赵相公商量,相公且先留步。”

    赵谅看着去而复返的赵鼎与张宪联袂而来,奇道:“这又是有什么事?”

    “金使已至临安,如先前来信中所言,想讨要完颜亮回去。”

    赵谅总算想起这位身份尊贵的俘虏,追问道:“是兀术派来的使者?”金国皇帝远在上京,怕是消息都还在路上。

    “是。”

    “朕记得前日岳相公奏报,说兀术大军已撤至汴京。”

    “是。”

    赵谅一下子笑了,看向赵鼎道:“既如此,还请赵相公派人去好生招待金使,但也不要纵容他们生事,把人拖住就行。”

    嘴上说什么都是鬼话,唯有战线不会骗人。兀术都退回河南了,什么讨要完颜亮,不过想挽回点面子而已,既然如此,大宋不妨也陪他一起做做表面功夫。

    “官家若无事,臣等先行告退。”

    “等等……循礼,你去让人把完颜亮带来,朕要见见他……不,不必带到宫里来,朕要去吴山,带到吴山上。”

    张宪早已习惯了赵谅的想一出是一出,无奈地拱手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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