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和(下)

    随着赵鼎和胡世将调回中枢,原本因为秦桧党羽被贬而空出来的官职,也大半都有了着落。

    参知政事启用了赵鼎举荐的李光,算是给首相一些便利,胡世将作为次相兼任枢密使,而同知枢密院事则留给尚未至临安的张焘。

    岳飞的实职,原本只有起复枢密副使一项,其余的都是赵谅临时授权,如今也补上正式的任命,改作枢密使、京西湖北路宣抚使兼川陕宣抚使、并节制诸路军马。

    说人话,应当叫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只是这名头太过敏感,故而才有了这么一长串头衔。

    腊月里天气寒凉,建康城中下起了小雪。

    城中心的官衙前,韩世忠身手矫健地跃下马来,骂骂咧咧地甩着斗篷上的雪花。立时有亲兵打扮的下人迎候出来,领着他七弯八拐地绕进花厅。

    花厅内已经坐满了人,错落地站起身与他相见。

    “韩相公,可就差你了。”岳飞站在主位上,含笑向他拱手。

    韩世忠同样拱手还礼,可余光扫过座上其余的人,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这花厅内,聚集着东南一带几乎所有的大将,倘若不是需要主持大局,岳飞也不想越过资历比自己深厚的韩世忠,坐到首位上。

    他右手边的,是从殿前司被调出来的杨沂中,杨沂中的下首,是最早在刘光世手下,后来被拨给张俊的都统制王德,王德身侧,则是张俊的侄子张子盖。

    至于左手边,第一位自然空出来给韩世忠,下首则是去年新封节度使的刘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刚刚因为濠州战功升了观察使,厚着脸皮蹭过来的李宝。

    李宝和张子盖之下,则是来陪坐的岳云和岳飞的几位幕僚。

    一屋子人,左右泾渭分明,乌眼鸡一样地互相瞪着,说是生死大仇都不过分。

    韩世忠张俊冲突不断,张子盖作为张俊的侄子,自然很难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此外,韩世忠还曾经想拉拢王德到自己麾下,派亲信去拦截,结果亲信反被王德所杀,韩世忠于是向朝廷弹劾,王德差点被处死。尽管后来他曾去向韩世忠请罪,明面上算是冰释前嫌,可各自心里,不能不存有疑忌。

    而杨沂中与刘锜,同样因为今年二月的淮西之战,闹得矛盾重重,虽然主事者张俊已死,但嫌隙也无法消弭。

    岳飞很是头疼。

    他马上便要回鄂州去了,没有时间慢慢理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东南的局势本不与他相干,但既然赵谅给了他节制诸路兵马的大权,他总要留给接手战线的胡世将一个好局面。

    前些日子,他把原本隶属张俊的人马一分为三,其中与韩世忠无怨无仇的,就拨给他的淮东宣抚司,并将张俊在江东的防区也一并交给他。

    像张子盖这些不愿意归附韩世忠的,就分给杨沂中节制。

    至于王德,他与韩世忠有仇,资历又太深,杨沂中压制不住,只好独立出来,名义上归属于岳飞一军——虽然路途遥远,大概也收不到几封军令,但有这个名目在,总能镇住他不要作妖。

    岳飞又令杨沂中与王德从建康移镇到太平州,一旦有事,需要负责支援淮西。而刘锜则自太平州北上进驻庐州,重新营建荒废数年的庐州旧城,以便作为将来北伐的据点。

    如此安排,算是把可能的矛盾都隔开来,但散沙依旧是散沙,仍然需要糊裱匠来粘合。

    这才是岳飞今日宴请众人的缘故。

    席上已经送来一道蒸鱼,一道炙鸭,并上七八碟素菜,和一笼酸馅,再加上两壶酒和几碗茶——以岳飞素日的生活来说,足以称得上奢侈了。

    “十哥性情持重,有你坐镇江东以防不测,定可安人心,岳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失去了赵构和张俊两大倚仗,杨沂中是最没资格讨价还价的。况且岳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他好生留在后方整军,杨沂中初时还不忿,细细思量起来,能安享富贵,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因此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某必当顾全大局,听候调遣。”

    杨沂中高兴了,王德却闷闷不乐,一杯一杯灌酒喝。

    他还指望着哪天立功当节度使呢,凭什么刘锜能去庐州措置北伐,他便要留在江南镇守?

    他看向刘锜道:“刘节使,当日在寿春时,你曾说敬佩自家的勇武,愿视我如兄,既如此,为兄不求别的,节使拉为兄一把,让自家也去庐州如何?”

    刘锜如何能应,只尴尬道:“王兄醉了。”

    岳飞更是无奈。

    刘锜其人,旁的样样都好,就是世家气太重,有雅量而无英概,与如今这些草莽出身百无禁忌的军将们格格不入,因此不大镇的住人。

    不然,他把王德给刘锜指挥就是,何必留下这么个尴尬人?

    “王太尉夜叉之名,大江南北,谁人不晓?”岳飞替刘锜解围道。

    “只是,”他的口气骤然严厉起来,“为将者若不听令,哪个敢用?王太尉,你莫非是觉得在自家这里,委屈了你?”

    王德欲哭无泪。若真把他编入岳家军,他有什么话说?可现在不过是给他一个听岳飞节制的名头,然后不明不白地留在太平州,他当然觉得委屈。

    岳飞唱了白脸,自然有人替他唱红脸。

    岳云知机地起身为王德斟酒,笑道:“王太尉不知晓,早年咱们相公在外征战时,留守的都是张太尉,可后来北伐时,哪次不是张太尉领军在最前头?”

    人人都知张宪是岳飞的爱将,岳云拿张宪举例,正是告诉王德不必因一时的厚薄怨天尤人。

    “是这样,”岳飞的幕僚都纷纷要来劝,却被李宝抢了先,“俺们相公可从来没有偏见,就怕将来有立功的机会,王太尉却先破了胆。”

    王德喝过酒,脸涨的通红,拍着桌案道:“胡说!自家可不是那没胆的!”

    他一掌下去,桌上的碗碟叮叮咚咚地响了好一阵子。

    韩世忠不满地按住酒壶,又把壶盖掷到李宝身上去了。

    一口一个“俺们相公”的,不知道的,还当岳飞是你直属上司呢?可别忘了,你现在在老子手下!

    瞧瞧人家王德,不情不愿地都成了岳家军一员,再看看你,当初哭爹喊娘的要回岳家军,你瞅着岳飞看你一眼不?

    李宝不明所以地探头张望,气的韩世忠索性把酒壶也朝他砸去,壶中剩余的酒洒到坐在中间的刘锜身上,刘锜嫌弃地把交椅往后挪了半步。

    岳飞一个人饮着茶,看着底下耍酒疯的闹剧,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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