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司

    在建康设宴与诸位同僚一别后,岳飞便马不停蹄地赶赴鄂州,终于在岁末回到了熟悉的京湖宣抚司。

    当初受召离去,尚是四月芳菲尽时,如今重归旧镇,已是寒冬雨雪霏霏。

    武昌门外,枯败的杨柳枝上缀着点点碎雪,如玉树琼花般在道旁连绵不绝。

    柳树下,站着十数名前来迎候的宣抚司官员,为首的三人,是都统制王贵,参议官朱芾,和参谋官薛弼,然而除去朱芾外,剩下的两人,却各自惴惴不安。

    原因无他,他们都背叛了岳飞,一个将下属诬告张宪的罪状转送给朝廷,一个党附秦桧万俟卨。

    尽管朝堂与战场不同,他们吃的是朝廷俸禄,没有谁规定下属要为了主帅的清白与权臣抗衡,但十几年的情分,背叛依旧是背叛。

    可岳飞非但没有责备他们的首鼠两端,反而来信安抚,甚至还挽救了薛弼作为秦桧党羽贬谪的命运,将人调回鄂州,重新聘为幕僚。

    如此不计前嫌,不免叫二人动容又羞愧。

    除却这两人外,如踏白军统制董先,游奕军统制姚政,面色也都很难堪。

    当初张俊将他们都召集到镇江,威逼利诱,如若不从,便也要落到和张宪一般的下场,又有几个敢不屈服的?

    可现在形势倒转,岳飞再次回到鄂州,威望权势,更胜从前,原本为保命而生的背叛,未必就不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只是平心而论,他们也不能说岳飞重掌兵权,是件坏事,因此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自然,比起这几位各怀心思的统制官们,还是高兴的占了多数。远远地见到岳飞的身影出现道路尽头,都不自觉地向前挪动脚步,想要比旁人早一点迎上去。

    “岳相公!”牛皋嗓门最大,表现的最为雀跃,花白的胡子随着喊声一抖一抖的,竟有几分老小孩似的滑稽。

    “诸位太尉、参议。”岳飞勒马停在朱芾身前,含笑看向众人道。

    都是并肩作战十余年的战友,见岳飞的笑意里不含半分做作,王贵等人也稍稍放下心来。

    朱芾先招呼道:“宣抚相公,我等在南楼备了些菜饭,许多时日不见,不知相公可否一聚?”

    岳飞颔首:“有劳费心。”

    比起在建康时有酒有肉的宴席,鄂司诸人显然更清楚自家上官的性情,往常也没少聚餐过,因此备下的都是寻常菜色。

    许多人争着抢着来与岳飞叙说别情,一餐饭吃的热闹极了,唯独薛弼几个,临着栏杆眺望江水,只浅浅应和几句,在喧嚣的人群中,也不显得的扎眼。

    可岳飞却没有素日的体贴,忽然点起人来:“直老,你往常能说会道,怎么今日倒是局促了?”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朝薛弼看去,因着些心知肚明的缘故,气氛忽然尴尬起来。

    连带着王贵董先他们,也跟着一起尴尬。

    王贵忽然庆幸张宪没有和岳飞一起回来,不然怕不只是沉默的尴尬,而是直接开口把他们讽刺个遍。

    薛弼一个七窍玲珑心的文官,想的比王贵这些武夫更多些。

    岳飞回宣抚司,难做的不只有王贵他们,还有岳飞本人。

    无论是为了大局安稳,还是出于旧日情分,岳飞大概都不想深究这半年来的出卖背叛。可他不深究,王贵这些人就不会疑心主帅对自己有芥蒂吗?

    猜疑一起,便无休无止。王贵他们又与自己这些文官不同,手中都有数万兵马,不可能轻易调离鄂司,倘若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有杀人一条路可走。

    自然,以岳飞之推诚置腹、坦荡无私,假以时日,定然能叫下属安心。可这与他想找一个引子,来尽快解决此事,并不冲突。

    他薛弼就是那个引子,是千金买马骨的马骨。

    岳飞将他重新调回宣抚司,正是为了告诉王贵诸人,自己连他与秦桧结好都不在乎,更不至于追究其他人迫不得已下对张俊秦桧的投诚。

    想清楚关窍,薛弼悬着的心放下来,叹息道:“下官非是局促,实是无颜见相公。”

    他说了两句,索性振衣跪下,声音颤抖起来:“相公从前引下官为心腹,恩深义重,实难相报,可下官……有负相公……”说着说着,如同情难自抑一般挤出两行清泪,仿佛哽咽不能语。

    “下官……辜负相公信重……请相公治罪……”

    薛弼唱作俱佳,只把自己形容的椎心泣血、悔恨难当,仿佛恨不得以死来向岳飞请罪一般。

    朱芾是个正经文官,冷眼看薛弼豁出一张老脸表演,怪道这样的人能左右逢源。

    岳飞何尝不知自己这位心腹,根本没有几分真心。可人只要得用就成,他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于是将薛弼扶起来,亲手替他揩去面上的泪痕。

    “直老何出此言?当时的情形何其严酷!反抗亦是牺牲而已,保全己身以图长久,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岳飞指着槛外的长江,叹息道:“人生在世,便如江上的轻舟,处处是风浪,又哪能处处计较?”

    薛弼是做戏,岳飞却句句诚恳,王贵原本还有些犹豫,此时如同受到某种感召一般,也一样跪下请罪。只是他到底没有复杂的心机,想什么说什么,作为一个正常人,话语里不免有为自己开脱的意味。

    “宣抚相公,末将本没听张俊那些挑拨离间的鬼话,只是他以家人相胁,末将……”王贵想起当日内心的撕扯,压抑已久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红了眼圈。

    只是他与薛弼这般心中毫无波澜也要挤上三滴泪的不同,他并不愿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强忍着把泪水收回,气力都用在这上头,自然再说不出话来。

    也不用他再说。有薛弼和王贵起头,董先姚政也跟在王贵身后,半是请罪半是辩解,杂乱地言语道。

    “诸位,”岳飞又扶起王贵,清了清嗓子道,“岳某方才说了,风波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计较?如今正当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何不抛下这些小节,勠力同心为北伐计。”

    “相公说的极是!”这次慷慨响应的是看热闹的牛皋。

    众人听他表态,也都反应过来,纷纷高声应和,一时南楼上呼声整天。

    “诸位若无要事,且先回去吧,”岳飞收起脸上的和煦,肃然扫视了一眼众人,“明日岳某到营中升帐,若有军纪不肃者,仔细军法处置。”

    他语气严厉,恢复了在军中沉鸷的模样。虽只寥寥几句警告,但无人敢当做耳旁风,各自往营中检视去了。

    唯有王贵依旧心绪不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岳飞下了南楼,大有随他回宣抚司的意思。

    岳飞哭笑不得,随意拿马鞭戳了戳他的肩膀,无奈道:“张俊威胁过你什么,我都知道。过去的事,别费神想了,好生做事。”

    王贵沉默了一会儿,似憋着许多话要与他说,最终还是只拱手应了声“是”,便折返方向告辞了。

    *

    宣抚司内,岳飞的夫人李孝娥自接到丈夫的任命后,就带着孩子从庐山过来,到的比岳飞还早几日。如今刚把内衙收拾干净,便得知岳飞进城的消息,与几个孩子倚着门张望着。

    “大哥去哪儿了?”九岁的女儿岳安娘跑的最欢,父亲下狱的阴影已经从小孩子心中消散殆尽,此时她满心里都是会带礼物回来的自家大哥怎么不见了。

    “我让他再去临安复命一趟,恐怕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岳飞回答着女儿的问题,眼睛却一直看着面前的妻子。

    李孝娥上前拂去他衣襟上的落叶,只轻笑了一声:“回来便好。”

    几个孩子却读不懂氛围,叽叽喳喳地绕着父母,一个抱怨岳云怎么不在,一个问岳飞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不回庐山,就在宣抚司住下,还有两个奶娃娃,一个岳飞的幼子,一个岳云的长子,都咬着指头大哭,把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还是年长些的岳雷颇有管家风范,冲几个弟弟妹妹道:“别闹了,都进门去。”说完自己对父亲行了个礼,也一并退下。

    岳飞耳根总算清净起来,拉住李孝娥的手,垂下头道:“这些时日,害你担心了。”

    李孝娥“啧”了一声,笑道:“我自与相公成亲,哪日没有担惊受怕?相公现在才说,是不是太迟了些?”

    “是是是,怪我,”岳飞自然忙不迭点头,“怪我一直叫你担心。”

    “那是,我自然时时得替你担心着。”李孝娥带着些阴阳怪气调侃道,却忽然收了笑容,放低声音严肃起来:“从前便罢了,如今朝廷骤然给相公加了许多职权,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信中不便详说,我却想问问,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能长久?官家不会过段日子就后悔了吧?”

    “当是不会。”岳飞坚定地摇了摇头。

    李孝娥没有问追问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只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既如此,那合当抓紧时机建功才是,若真能收复中原,回归故土,才不枉这些年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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