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像滚雪球似的扑面而来，陆吾鼻腔喷出热气，抖擞几下身子变回了人形。

    雪莲对他盛开，代表自愿向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陆吾细心留神地将手探到花茎根处，动作却突然一顿。淡黄的花蕊明密蓬松，有两只黑亮的小眼睛隐藏其间，发现自己暴露了，又立刻紧紧闭成一条线。

    陆吾凝视着这株小小的植物，眸光深如潭渊。

    它很小，看样子刚开花没几天，还是个雪莲宝宝。傲霜斗雪地立在那，像是坚守净土的女战士，纯白色的花瓣宛若战袍，在风雪中猎猎翻飞。

    陆吾僵在原地犹豫不决，这雪莲已经通灵性，五官六感俱全，可以说除了无法自如行动，和人类小孩没有什么区别。取它性命，实在于心不忍。

    “咿呀——”

    忽然听见脆生生的童音从雪莲花蕊中传出。

    “你在磨蹭什么，快拔呀！”雪莲宝宝用小奶音冲陆吾大叫。

    果然是个女娃娃，陆吾眉头拧成难解的结，屈身蹲下来，声音含有几分沉重。

    “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雪莲宝宝用花瓣抽了几下他的脚踝，而后扶在花茎两侧，隐约做出个双手叉腰的姿势。

    “当然知道，你不就是想把我摘下来拿去入药吗？”

    话说得过于洒脱，无异于是在加深陆吾心中的愧怍。

    他垂下眼睫，浓浓一片阴影遮住了视线，沉声说道：“你会死的。”

    结果雪莲宝宝雄赳赳气昂昂，花茎挺得笔直，颇有种舍身忘死的气势。

    “那你手速快些，别拖泥带水的，给我来个痛快！”

    想到无忧还在家中等他，陆吾呼出口气，再次握住花根。可是面对这样一株有灵性的小花，他始终下不去手。

    “罢了罢了，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墨迹的人来挖雪莲。”

    说罢扭动细小的花茎，叶片也连带抖动起来。陆吾仔细分辨半天，才发现她是在咯咯笑，笑弯了腰。

    见陆吾满面纠结，堂堂八尺男儿，竟有些泫然欲泣，真是奇了！

    她喂了一声，歪头问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取雪莲。”陆吾闷声回答。

    “为钱还是为人？”

    “为了我心爱的女子。”说起无忧，陆吾嘴角漾出笑意，“她原身是一只小猫，点化成人之后被封印了灵根。”

    雪莲宝宝哦了声，“我听明白了，你喜欢的姑娘是个傻子。”

    “她不是傻子。”陆吾蹙眉。

    “化为人形却丧失灵根，不会爱不会恨，你的深情对她来说一文不值。还不如我这株雪莲花，不就是傻子嘛！”

    “不要再哭丧个脸啦！快来杀我吧，难道你不打算让你的意中人恢复灵根了吗？”

    小雪莲完全打开花苞，看起来真有种献上头颅的模样。

    “比起死得不明不白，被人随手采撷的野花，能为需要我的人捐躯，我死得多么有价值啊。”

    见陆吾始终不为所动，雪莲宝宝的小嘴叭叭说个不停。

    “好啦，做花嘛，生来就是要被你们这些两脚兽摘的。上个月我的好姐妹在睡梦中被人从土里挖了出来，今日遇到你，我可以死得瞑目，很是幸运呐！”

    闻言陆吾看向她，面露不豫之色，“雪莲一族是天界圣物，天帝明令禁止任何人采挖雪莲，是何人胆敢违反天条？”

    雪莲宝宝摇摇身体，“偷猎者呗，我们雪莲药用价值高世人皆知，凡间甚至有传言吃了雪莲便可以长生不老。以至于现在一莲难求，黑市里一朵花瓣都可以卖到天价。”

    雪莲的确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药材，可以调和百脉，素被称作是起死回生之神药。但也仅仅只是在濒死时吊一口气续命，剔除不了病灶。长生不老一词更是荒谬至极。

    “除了滥采我们，他们还会对其他有金钱价值的动物下手，譬如章莪山的毕方鸟啦，白民之国的小犀牛。哦，不知道你见没见过羬羊，听说它们已经被杀得灭绝了。

    陆吾脑中隆隆作响，好似有面锣在反复不停地敲打。

    小羬羊……他的相望宫里刚好有一只。日日像个跟屁虫跟在无忧身后要浆果吃，没想到居然成了世上仅存的最后一只羬羊。若它得知自己的同类都遭人捕杀而死去，会不会用眼泪把整个昆仑给淹没。

    陆吾心下沉吟，巨大的利益令偷猎者趋之若鹜，重赏之下必定会有人不惜违抗天条，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盗取雪莲。偷采的雪莲再流入黑市，最终形成一条黑色产业链。可黑市的货物若想被显贵之人买走，必然要流通到正规市场。到底是谁在替他们洗白……看来回去后他有的劳神了。

    他思索后问道：“你们不是会掩藏在雪中难以让人发现么，怎会轻易落入偷猎者手中？”

    说到这个，雪莲宝宝泪盈于睫，眨巴一下小眼睛，泪珠滚滚而下，打湿了花瓣。

    “诱捕。雪莲喜潮湿凉爽，他们便会在我们分布较多的岩峰陡崖间遍洒一种天界才有的晨露。晨露对于我们来说如美酒佳酿，抵挡不住诱惑的雪莲就会从冒出头来，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就被偷猎者折断脑袋，连根拔起。”

    突然话锋一转，雪莲宝宝斜眼看他，“你不也是偷着来的吗？”

    陆吾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后说：“所以我后悔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摘掉你。”

    两颗圆溜溜的小眼珠眯觑着打量他，“你们神仙真霸道，别人但求一死的机会也不给。”

    “你知道我是神？”陆吾轻轻抚摸了一下雪莲宝宝的苞片。

    “这莽莽昆仑，能攀登上来的凡人少之又少，万年来也就寥寥几个，连妖精也受不住此等寒冷，只有神仙和罗刹鬼可以来去自如。”

    身子拢成一小团花苞，“死在你手上，好过被那些偷猎者摘走卖钱。你不知道，他们为了便于储存，把我们放在烈日下暴晒，水分随时间一点点蒸发流失，活活被晒成干尸。”

    一席话听得陆吾心中五味杂陈，他温声道：“那也不要求死，我会在你身上设个结界保护你，好好活下去。”

    雪莲宝宝摇头，“这片已经没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了，或许翻过这个山头还有幸存的雪莲吧。”

    雪莲宝宝眼里闪着哀哀的光，复又说道：“要不你把我带走吧。”

    拿花瓣拽了拽他，“把我带下山，移植到你的地盘，我每天哭给你喜欢的姑娘看。”

    “为什么要哭给她看？”

    “雪莲之泪是圣水，饮之甘甜如蔗浆，可以滋润枯萎的灵根！”雪莲宝宝昂起头。

    这倒是个两全的办法，既可以保护雪莲花，又能令无忧恢复灵根。

    雪莲宝宝继续道：“我得根植在昆仑之巅的土壤中才能活，你得把根茎下面的土块一起带下去，然后每三个月得再上山取些新鲜土壤给我换土，这样我长得快，长得好，再过一万年，我就是一株成年雪莲了。”

    陆吾颔首说好。

    十指插进土里，冰冷粗粒的雪域土壤好似流沙，小心谨慎地松土，然后双手捧住一抔土，用力一抬——

    只听雪莲宝宝兴奋地喊道：“我可以活下去啦！”

    由于要带着雪莲宝宝上路，兽形是变不得了。下山之路远比来时上山的险峻，好在雪莲宝宝对昆仑地势了如指掌，避开断崖，专走积雪厚重平缓的地方。也算是顺利，只是没了一身裘皮，只能生生捱着刺骨的冷风。

    雪莲宝宝感受到他在战栗，“你很冷吗？”

    冻成这样也没必要嘴硬了，陆吾抖着嘴唇说是。

    用花瓣搂住他，雪莲宝宝声音带着哭腔，“你不会冻死吧，都是为了我呜呜呜......”

    陆吾说当然不会，大不了病一场，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安抚她：“放心，神仙没那么容易死。”

    这下雪莲宝宝心安了，下山之路漫漫，不知不觉便歪倒在陆吾掌心打起了瞌睡。

    踏过雪线，地势趋向平缓，东方天光大亮，陆吾也加快了步伐。

    诸怀守了半夜，终于盼到了浑身结满冰霜的陆吾。

    “我已准备好了热汤和换洗衣物，神君先去沐浴更衣吧！”

    陆吾心系无忧，边走边问：“早饭准备好没有？让无忧先吃，不必等我。”

    诸怀脸上笑呵呵，说：“神君放心吧，无忧姑娘没等您，已经吃完饭啦，吃了三屉鱼肉灌汤包。”

    却忍不住腹诽，以前将情世置身事外的上神去哪了，现在愈发变得婆婆妈妈了。

    陆吾斜瞥他一眼，诸怀立刻噤声退了下去。想要立刻见到无忧，心里雀跃着，也不管被雪湿透的衣袍，快步朝迷迭阁而去。

    听到敲门声，无忧放下手中的话本子，跳下罗床去开门。

    只听得一声惊呼：“神君，你去挖煤了？！”

    陆吾的笑容出现裂缝，“什么……”

    无忧合上张开的嘴，指了指他的头发。

    摸了摸脑袋，蓦然僵在原地，他居然把这个事给忘在脑后了！完了……忘记带帽子，他养护了快一万年的秀发啊！

    陆吾欲哭无泪，亟欲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把将雪莲宝宝塞进无忧手中，飞速转身遁逃了。

    无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中就被塞了一株带土的小花。

    找来一只花盆，将雪莲宝宝移植到了盆中。再用喷壶对着苞叶喷了些凉水，移到窗边让她晒太阳。

    她手上动作轻柔无比，弄得雪莲宝宝害羞起来，花苞蜷缩又放开，反复好几次才下安静下来。

    无忧一手托腮，一手拨着雪莲宝宝的花瓣，“你几岁啦？”

    雪莲宝宝舒展开叶片，“我三万岁啦。”

    见无忧瞪大双眼，忙道：“我们昆仑雪莲三万年才开花，我刚开没几天呐。”

    无忧说原来如此，笑得眉眼弯弯，“宝宝，你是一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