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谋

    吹了一夜风,次日醒来时,姜嬉玉发了低烧,彩云见她面色苍白,赶忙就要去唤御医,却被她伸手拦住,比起带病做功课,她更怕的是聂朱华对于废物无言的嫌弃。

    她若没有用处了会怎么样?她不敢想。

    梳好妆,彩云往她发髻间戴上朱钗的时候,阿月伸手接了过来,小心地避开了她头皮上的伤口。

    阿月往铜镜里瞧了一眼她的脸色,正巧她从镜子里对上了阿月的眼神,见阿月微微皱起眉。她勉力弯起嘴角笑了笑,却见阿月伸手往她额头上贴,打着手势告诉她发烧了。

    大思院还是要去的。她站起身,阿月见她要往外走,又拿出来披风为她系上。

    彩云站在一边,见阿月低头认真地系着披风的长带子,姜嬉玉仰头看着阿月,心里陡然生出一抹说不出来怪异之感。

    姜嬉玉迷迷糊糊的,身旁的伴读提醒了几次,见她精神不济也就没再说话了,默默地帮她做批注。

    下了课,姜璞瑜又邀她去外头走走,她本想拒绝,但抬头看见姜璞瑜温柔的笑意,还是答应了下来。昨天是三哥的生辰,过得不成样子。

    两人走在小径上,又遇见了俪夫人,和往常一样糊涂,见到她了嘴里还是喊着“小婉”,上前来想拉住她,她有些害怕,往姜璞瑜身后躲藏。

    姜璞瑜把她挡在身后,对俪夫人道:“俪娘娘,外头风大,早些回去吧。”

    俪夫人看了他一眼,应道:“我院子里点了故思香,要不要去坐坐。”

    姜璞瑜顿了顿,回头看她:“阿玉,你想去吗?”

    姜嬉玉自然是抗拒的,刚想摇头,就听俪夫人道:“王后这几天和王上闹得厉害,你想回承阳殿么?”

    听俪夫人这么一说,她想起聂朱华昨夜癫狂的模样,心有戚戚,抬头去看姜璞瑜,姜璞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发现有些烫,又去贴她的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就先别回承阳殿,我知道你病了也不会说,到时候怎么应付王后查问功课?”

    “可是不回去会被认为贪玩懈怠功课,以后...我怕不能和你一起出来了。”姜嬉玉小声说着。

    俪夫人却笑了,伸手温和地揉揉她的头发:“你放心,你在我这里,她不会说什么。”

    “真的?”姜嬉玉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聂朱华的强势可是有目共睹的。

    “真的,”俪夫人好似也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半点不见疯癫的模样,“她于我有愧,不敢责问我。”

    有三哥在,她的胆子大了些,两人一同跟随俪夫人去了椒芸殿,俪夫人找来御医为她看诊,熬煮了一碗汤药,在三哥的注视下喝光了,俪夫人又拿来甜水果和茶点,姜璞瑜喂了她两三个,嘴里的苦味才被压下去。

    殿里和上次见的不同,帷幔都被收起来,不再遮挡着窗户的光,大殿里亮堂堂的,丝毫不觉幽深诡异,墙上斑驳的刀痕被挂画挡住,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床头摆放着一个铜制的香炉,是青雀的样式,蓝莹莹的宝石被镶嵌成眼睛,缕缕青烟从鸟嘴里徐徐流出。

    “观星台有异动,昨儿夜里他烧死了...”

    三哥在和俪夫人说着什么,她揉揉眼睛,漫天的混沌席卷而来,加上低烧,令她意识模糊。

    恍惚间有人轻轻抱起她,走了一会儿,放在了床榻上,又盖上了薄被。

    俪夫人看着姜璞瑜的动作,面色怪异。

    “她是你妹妹。”俪夫人忍不住出声。

    姜璞瑜脸上神色不变,声音平静:“我知道。”

    俪夫人也不再纠缠,转而说起昨夜观星台的事情。

    “聂之召被烧死了,聂氏上下都开始躁动,可白姜王室也不是吃素的,在朝堂上处处针锋相对。”俪夫人道。

    姜璞瑜饮了一口茶,未答话。

    “你觉着,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俪夫人试探地问。

    姜璞瑜轻笑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好时机?什么叫好时机?是聂氏逼宫?还是王上下令诛杀聂氏?”

    “我们的好时机,”俪夫人沉声说,“聂氏不能胜,白姜被改朝换代,你怎么当白姜的君主?”

    “那就让聂氏胜不了,”姜璞瑜道,侧头看了一眼屏风后安睡的人,“姜长骥死了,王后没有选择扶植别人的儿子,即便是个女儿,也要扶起来当储君,足以见得,聂氏不愿意让外人分一杯羹,残羹冷炙也不可以。”

    俪夫人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屏风后的那道模糊身影:“你想让她...消失?”

    “玉公主消失有什么用?只要王后想,人人都能当储君。”姜璞瑜抿了一口茶。

    俪夫人将怀中的密信拿出来,递给姜璞瑜:“李相的消息。”

    姜璞瑜打开扫了一眼,是前朝的事。聂氏的武将早朝时和文官争闹起来,边界有异动,要派兵出征,但兵权几乎都掌握在聂氏手中,昨天白姜王刚烧死了聂之召,一旦拥有发兵权,这场仗打三年还是五年都由聂氏说了算,长时间集结如此庞大的军队,不由得令白姜王室人心惶惶。

    可是不派遣聂氏的武将又能派遣谁呢?白姜王最终还是放了发兵权,却只放了一小部分,聂氏的武将表露不满,白姜王以军备不够推拒,并空口允诺后续会派增援。

    姜璞瑜收回信,扔在取暖的火炉里。一场小打小闹罢了,近年选拔上来的武将皆是白姜王室钦点的人,白姜王显然在明目张胆地换血。

    他目前能倚仗的只有李相,且并不能全完掌握李相手中的权力,他是个没有母族的人,是一颗极易掌握的棋子,但相对的,他没有让人拿捏的软肋,所以也不值得完全信任。

    自十三岁被接回王宫,他经历几次险象环生后开始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白姜王想掌控他为自己挡去灾祸,有野心的大臣又想通过他实现青云之巅的抱负。

    可是慢,太慢了,距离他握权在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而姜嬉玉已经快十六岁,即将面临联姻。

    王后想依靠聂氏的权倾朝野立姜嬉玉为女帝,以此让聂氏完全掌控白姜,而白姜王不会让其如愿,定会早早废掉姜嬉玉这颗棋子。

    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全她?

    姜璞瑜眉头紧锁,不由地握紧了手心下的桌布。

    姜嬉玉昏睡在梦中,梦里满是雾气,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她穿梭在大雾中,朦胧见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阿月。

    不,不是阿月,姜嬉玉走上前,雾气消散了些,那人的模样和阿月是一样的,却是一身男装,长发束起,别上一只青玉莲花冠,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有些害怕,小声地喊了一声:“阿月。”

    阿月脸上扬起一抹怪异的微笑,走近她,冷冷地告诉她:“我叫陈怀微,是陈王的儿子,不是你的宫女。”

    姜嬉玉被那骇人的气场怔住,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却猛地跌下长阶,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脑袋狠狠撞在阶梯上,额头磕破了皮,几滴血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等她挣扎起身,她才看到,这里是在宫门前,白姜王被人斩落头颅,身着王袍的尸身仰躺在地上,头颅滚落在一边,眼睛睁得很大,正死死盯着她。

    她吓得惊叫一声,身后有人来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前方,她看见宫门口吊着一具尸体,大红的锦服,繁复华贵的金冠掉落在脚下。

    “那是白姜王后,你的母亲。”身后有人将她拥入怀中,亲昵地贴着她的脸,却语调平稳,声音冷漠,“你没有选择了,把传国玉玺交给我,然后,留在我身边吧。”

    他掰过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扬起一抹笑,看着她。

    姜嬉玉害怕地往后缩,眼前的人和阿月长着同一张脸,却挂上了无比阴翳的神情,她猛地推开他,往大雾里跑去,仿佛这样就能隐藏住自己。

    她跑着,香雾又变成了刺鼻的浓烟,她跑进了一场火海里,一头扎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一抬头,还是阿月那张脸。

    那人十分焦急,低头看着什么,脸上涌出无限悲恸。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他哭嚎着,穿过她的身体趴在地上。

    她回头看去,木头的灰烬里竟躺着一具焦尸!她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躲开,身后又有人冲上来,拉起那人。

    “殿下!快走!一会儿就有人来了!被人发现了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姜嬉玉转身逃走,大雾聚又散,散了又聚,她看见了无数次自己的死亡,而每一次,那个和阿月长着同一张脸的人都出现在她眼前。

    “啊——”再又一次目睹自己死亡的惨状后,她猛地坐起身,捂着胸口大喘,身上像淋了一场雨,大汗淋漓。

    “阿玉,你怎么了?”姜璞瑜匆忙跑来,见她面露恐惧,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梦中的场景犹在眼前,姜嬉玉还没回过神来。

    俪夫人跟过来,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烧退了,赶紧回去洗个澡,将衣服换了,免得又着凉。”

    姜璞瑜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问:“阿玉,还能站得住么?”

    姜嬉玉这才意识回笼,清醒过来,站起身同俪夫人告别,自己回了院子。

    姜璞瑜站在椒芸殿门前,目送姜嬉玉远去的身影:“不是点了故思香么?怎么还会扰乱她的神志?”

    俪夫人摇摇头:“或许不是诛红花的问题,姜长骥都被逼死了,她又如何能扛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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