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冰冷刺骨的池水灌入胸腔,花酿张张嘴,想咳咳不出来。

    她后悔了,不该同父亲争吵,不该打掉哥哥递来的清花糕,不该来花园散心,不该站在池边吹风,最不该读书,读出大逆不道的心思。

    “嘿嘿,我说的吧,这不老老实实下来了。”

    “咱这么做,合适吗?”

    “啧,这叫助人为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谁在说话,救救我。

    花酿奋力挥动手臂,砰,身体轻飘飘的,在水的浮力下,整个人竖立起来。

    她心下一喜,蹬脚,用力向上游,可还没挪动两寸,脚下一重,被限制住动作。

    花酿低头一看,一个重重的大铁球圈住脚踝,令她移动不得。

    这时,两个黑影悠悠闪现。

    一人脸色黢黑,身着一身黑衣。

    一人脸色煞白,身着一身白衣。

    两人戴着高尖的帽子,面瘦身长,手臂搭着浮尘,肩挂纸钱,一人一只手拽住大铁球两端的链子。

    花酿胆寒,瞧这两人装扮,联想从小听到大的鬼故事,对他们的身份猜出几分。

    下意识张嘴,竟能出声:“二位为何挡我去路。”

    白衣者咧嘴:“你要去哪,我兄弟二人送你。”

    花酿连连摇头,挣动铁链,“不必,放开我,我要回家。”

    黑衣者对着白衣者道:“别玩了,快快将最后一个拘回地府,咱哥俩好歇。”

    白衣者张开血红的大嘴笑笑,对花酿道:“小妹妹,乖乖跟我们走吧。”

    花酿大惊失色,后退:“不要。”

    白衣者伸出手臂,一条铁链嗖地从袖口飞出,拴住花酿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反翦身后。

    花酿被轻轻松松拽到黑白二人面前。

    白衣者手指一动,花酿转个圈,看见水草里藏着的熟悉的身影,眼睛紧闭一动不动的,赫然是自己的肉身。

    怪不得能呼吸,能说话。

    花酿拼命挣扎,高呼:“我才十八,家中还有老父和哥哥,我不能死。”

    黑衣者啧啧两声:“早知如此,何必自杀呢?”

    “自杀?”花酿崩溃:“我几时要自杀!”

    白衣者将链条背在背上,笑嘻嘻道:“你在池塘边待半天了,不想死为何待那么久。”

    花酿上下扑腾,用力往反方向挣动,可是水的浮力将她往后拖曳。

    黑衣者再补一句:“既然活得不开心,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烦心事都没了。洗洗干净,再投个好胎。”

    花酿再次崩溃:“我活得高不高兴关你们什么事,我没有要死,凭什么带我走。快放开我!”

    白衣黑衣两人对视一眼,默契手一挥,花酿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光明锃亮。

    白衣黑衣二人正抱着胳膊聊天,见她醒来乐呵呵将她搀扶起来。

    “醒啦,还剩两步路快些走,我们哥俩好交差。”

    束缚在花酿身上的铁链被除去,她戒备地环视周围。

    “这是,地府?”

    “是啊,前面就是地府大门。”

    龙飞凤舞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地下之府”。

    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一黑一白挟着一个软塌塌失去精神气的新鲜魂魄。

    花酿趁着两人手上松劲,转身就跑。

    没跑两步,脚下重如巨石,她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一黑一白面带怜悯,一人一个胳膊将她拖起来,拉回队伍末端。

    “死心吧,姑娘。好好的,投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花酿焦急万分,百般央求:“二位大人,你们真的抓错人了,我没有自杀。求求二位调查一下,小女有冤情。”

    黑白二人又对上眼神,两人突然变得凶神恶煞,急匆匆拽着花酿的胳膊,推开前面发愣的人往大门里闯:“借过借过,让一下让一下。”

    一把将她拉到队伍最前端。

    一位身着深蓝官袍头戴方桶状官帽,方额阔脸,神情肃然,职位看起来很高的大人,左手手捧文册,右手执笔勾勾画画。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喧闹的来源,“哪里来的黑白无常,怎么不懂规矩,排队去。”

    白无常捂着肚子,赔笑道:“判官大人,小人身体不适,恐怕被人间的浊气侵身,望您通融一下,让小人交完差好回去休息。”

    黑无常点头辅助。

    判官又抬了一下眼皮,动动笔杆子,示意上前。

    黑白无常将花酿往前推,躬身禀报:“淮叶县香料富商肖家之女,因与家人不和,一气之下自杀而亡,溺水死,年十八。”

    花酿瞅着眼前被称作判官大人的鬼差,一脸正气,应该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凄声嚎道:“判官大老爷,大青天,我是冤枉的,求求大人为我做主,小女没有自杀。”

    黑无常慌忙上手捂住她的嘴,对判官赔笑道:“新魂,不懂规矩。死了又后悔,嘴上没遮拦。”

    判官又动动笔杆子,示意黑无常放开手。

    问花酿:“为何喊冤?”

    花酿利索跪倒,赶忙哭诉:“小女只是在池塘边吹风,绝无自杀之意,更无自杀行为,不知怎的落入水中,请放小女回阳间。小女家中还有老父和痴傻的哥哥要照顾。”

    判官冷漠地看她一眼,指指后面:“来地府的,十有九魂说自己冤。有人受苦半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出门被马踩死。有人祖坟冒青烟,家中几代勋贵,地府还有当差的祖宗庇佑,谁知吃个早饭,被馒头噎死。还有大好青年,科考不顺,想不开,一条裤腰带把自己吊死。这三人,你说他们谁不冤。都来喊冤,地府的门还要不要开了。”

    黑白无常连连奉承:“判官洞若观火,说得极有道理。”

    花酿心凉了半截,原来地府的鬼差一般黑。

    “可是,”判官话锋一转:“你说自己冤枉,有无证据啊?”

    见有转机,花酿大喜,拼命回想,证据,证据。

    黑白无常两人紧张地盯着她。

    花酿终于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到最关键的一点:“有人绑住我的脚,将我拉下水的!”

    黑白无常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判官啪的一声合上书册,直勾勾盯着花酿,“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害死你。”

    花酿点头。

    判官轻飘飘道:“许是凡人作恶,凡人的仇怨算不得冤。”

    “不,大人。”花酿坚定道:“一个长长绒绒的东西从虚空处突然冒出,绑住我的脚踝,凡人怎会这种术法。”

    “哦?”判官将饱蘸墨汁的笔放置在一旁的案桌的笔枕上,“还有这事?”

    花酿其实有些心虚,她连人间的事情都理不清,怎么知道妖鬼邪神的手段有哪些。

    她只能顺着眼前这位大人的话音往下说,再从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寻出一两处不寻常之处渲染一番。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回去。父亲和哥哥见她死了该有多伤心。

    判官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花酿心慌不敢对视,该不是发现她在胡言乱语。

    判官缓缓举起文册,厚厚的文册看起来重量不轻,砸在头上一定很疼。

    花酿闭上眼睛。

    “啊!”

    “啊!”

    接连两声。

    花酿睁开眼,黑白无常两人捂着头,嘶嘶抽气。

    判官厉声道:“我怎么说的,若你们再枉顾人命,为了完成差使随意拘人,我会将你们逐出地府,让你们变成厉鬼在荒渊游荡。”

    黑白无常扑通跪地求饶。

    花酿暗舒一口气,自己乱说一通竟歪打正着。

    人间地府都一样,哪里都有见不得光的冤假错案,所以自己才想入朝为官。父亲却说自己脑壳进水,好人家的女儿哪个不嫁人,为官作相是男人的事。

    身为女子不能入仕,已经够怀才不遇,想散个心散到了地府,更喊冤无门。

    唉。

    判官大人铁面无私,不听二人求饶,命小鬼将他们拉下去,待禀明地府君之后,放逐荒渊。

    两位无常不停磕头求饶。

    见判官丝毫不为所动,黑无常脸色一变,慢慢直起身,道:“大人,您对我们的发落,公子樾白是不会同意的。”

    判官两眼火光熠熠:“你拿公子来压我?”

    黑无常垂首:“不敢,我们也只是依照公子的意思行事,并无逾矩。”

    花酿听不明白,什么公子樾白,让他们草菅人命?

    判官顿住。

    花酿慌了,看来这个公子樾白来头不小,判官明显有些顶不住,该不是要牺牲我讨好上位者吧。

    沉吟片刻,判官摆摆手,仍旧吩咐小鬼将二人收押起来。

    然后对花酿道:“我会派人将此事调查清楚,定还你个公道。”

    花酿松了一口气,暗自赞叹判官有血性。

    她开朗道:“那烦请大人将我送回去。”

    判官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不忍:“想回去,只能走轮回井,重新投胎。”

    花酿跪不住了,嗖地站起,“我的命呢?没了?”

    判官微微点头。

    “别啊,您别点头。我才十八,大好的青春,没私会过情郎,没周游过山河,没和腐朽观念斗争到底,不能死。”

    判官眼带怜悯:“人死不能复生,天地第一铁律,如何能破。”

    花酿一把抱住判官的腿,哀嚎:“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瞧你的样子大家闺秀一般端庄,怎么行事如此泼皮无赖。”

    花酿披头散发:“命都没了,要什么端庄,呜呜。。。”

    这时,一个鬼差匆匆上前,在判官耳边耳语几句。

    判官脸色突变,登时转身要走。

    花酿坚决不松手。

    判官无奈道:“这样,我回头安排你给家人托个梦,算作补偿,也让你父兄安心些。”

    花酿手上的劲缓了缓,托梦还不错,让父兄将我的肉身好生保管,待我魂魄归位。

    可是光托梦有什么用,隔靴搔痒,我要还魂,要回凡间。

    判官趁花酿出神之际,连忙将腿拔出来,匆忙奔离开。

    花酿想通其中利害关系,抬腿追判官。

    “大人,何时安排我托梦啊。大人,只托梦不行,还是得还魂啊。”

    花酿横冲直撞对判官穷追不舍。

    判官无暇顾及,只皱着眉边小跑边向旁边的小鬼询问些什么,偶有“炎火山”“坍塌”字音传来。

    最终,判官在一处黑红黑红的石山前,停下脚步。

    花酿看着眼前大小不一但被齐齐削掉半个山头的石山群,也愣神了,被削去的地方还在噗嗤噗嗤冒着火浆。

    “无言判官,你来得倒挺快。”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石山的阴影里传出来。

    花酿还未看清人影,判官侧身对传声的方向躬身施礼,“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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