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言劝道：“我看过你的生平，你虽为女子，贵有青云之志。凡间容不下你的心念，为何不在地府实现？地府没有凡间那些男尊女卑的桎梏，当下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你有志气，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花酿小声质疑：“偌大地府真能顾得上我小小的志气吗？”
无言判官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拿出最后一道杀手锏：“本来呢，我不顾你的冤屈，使些手段将你推进轮回井也可以。可是，做鬼做事得遵本心，守天地正道，我有心想救过补阙，给你指条明路。普通鬼成为鬼差，首先需在凡间积下大功德，经城隍推举，再由判官调查形成文书，呈至十殿殿主和府君大人，经考核后，且在有空缺的情况下，才能转为鬼差。鬼差之位来之艰难。”
花酿问道：“既然地府有用人的规制，这般轻易将位子给了我，岂不是坏了规矩。”
面对质疑，判官并不恼，他解释道：“府君大人对冤假错案最为重视，大人有言，人鬼神存于世各有不易，若因地府之过令他人受屈，毁了前程运势，实为大过。特事特办，对你的补偿我们有据可依。”
判官揉揉眉心，“孩子，别执着于无妄之念，心偏易堕化成厉鬼。你只是暂时离开了你的父兄，待到他日还能再见。你在地府履职尽责，福报会落在凡间的亲属后代上。”
言至于此，花酿还有什么可说的，再不接下这意外运势，真是人鬼不容。
花酿点头：“好，我愿成为鬼差，但我走得太匆忙，还未与我父兄道别，请让我托梦给他们。”
判官欣慰点头：“自然，等你鬼差身份落定，我安排你托梦。”
“落定？现在不算落定吗？”
判官和蔼解释道：“地府有地府的规制，大小事要遵规循序。十殿殿主分管鬼差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需得经他首肯。不过你别担心，近期地府鬼吏变动频繁，我将你的事隐在文书最后一段，殿主不会特别注意到的。”
花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的不对劲，先说有据可依，现又模糊处理，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难言之隐。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判官轻车熟路，提笔挥毫泼墨，一篇文书片刻拟成，唤来传信鸦将文书呈送给十殿。
判官留花酿喝茶聊天，说了些许在地府当差的好处，一边等沿水小鬼办完差事送她回去。
不多时，传信鸦扑腾落在判官堆满文书的桌子上，脚上挂一枚金签，上面写道：新差亲考。
判官皱眉挠头，小声嘀咕：“平时文书三日才能回，今日怎么。。。我写的位置十分隐蔽，今日为何。。。”
花酿上前问道：“怎么了？”
判官有些同情的看她：“十殿主要见你，亲自考察你的资质。”
花酿有些慌张：“我一个稚嫩小魂魄，什么准备都没有，怎么办。”
判官宽慰道：“别慌，只要礼数周全，有问必答，不会为难你。记住，千万不要顶嘴。”
花酿好笑道：“我同高高在上的殿主大人顶什么嘴，又不是炮仗，见谁炸谁，也就是你们那个公子，他先惹我不快。。。”
判官讪笑。
花酿福至心灵，“十殿殿主是谁？”
判官尴尬咧嘴：“公子樾白。”
花酿讶异：“纨绔公子，怎么执掌实务？”
心里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判官略带意外道：“谁说公子纨绔，乱讲。”
花酿掂量了一下，在下属面前说上司的坏话，确实行为不妥，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她了然点点头：“失言失言。”
判官没有再多追究，时间紧急，等不及沿水，他伸出右手，法力凝结，汇聚成一枚骷髅状腰牌，递给花酿。
“我让传信鸦给你带路，腰牌戴好，经过各道关口都要查验。”
花酿接过，骷髅腰牌巴掌大小，细长的胳膊腿垂坠可活动，十分可爱。
“定要保存好，腰牌是联络器，也是自带结界的护身符，千万千万不能给任何鬼。”
花酿乖巧点头。
传信鸦十分靠谱，顺利将花酿引至十殿。
十殿高门阔宇，气派非凡。门口左右皆有执仗鬼差威武把守，进殿之后经过一段长长的前殿，才到正殿。
正殿空无一鬼，只有端于正坐的公子樾白面带笑容，居高临下看花酿一步步走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花酿咬牙施礼。
樾白笑容明亮。
“你自述因为鬼差失职蒙冤入府？”
花酿点头：“我确实被错拘来的。”
“召你来无他事，你知道的，人心叵测，我得查一查是否真如文书所言。”
花酿稍感冒犯，但自己凭空补缺，该走的规程是得走，于是诚心保证：“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樾白对她乖顺的态度十分满意，点点头，从座位上走下来。
“你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来。”
花酿将记忆里的场景详详细细诉说一遍，樾白听完，没有立刻回应，负手逡巡两步，思索片刻后道：“你说得不错，但细节有些粗糙，作为特殊证词，稍显不足。”
花酿心中一颤，难道他记着我顶撞的事，故意难为我？
见花酿神色青青白白，樾白笑笑：“人死之前往往因□□和精神受到双重冲击，记忆多少会损伤。”
花酿歪头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樾白抬手对着花酿一挥，花酿顿觉灵台清明，前世今生仿佛在弹指间回溯闪现。错综交杂的画面中，临死前的一幕被调出来缓速呈放。
她仰头栽入池塘之前，抬手乱抓，拽到缠住她脚踝的须毛，藏在她肉身蜷握的掌心中。
花酿未满头七，尸身停在家中，樾白派出传信鸦片刻便将她手心里藏着的两缕细不可见的须毛带回。
花酿激动：“大人您看，这不就是黑白无常手里的拂尘须。”
樾白也挺高兴，赞同点头，“不错，不错。”
十殿主欣喜称赞：“他俩的差事办得不错。”
花酿不可思议看向樾白。
樾白提着两缕长须，笑意盈盈：“能灵活运用手边可用之物，应变能力不错。”
花酿语气不善：“所以，真的是您授意他们，为完成差使，可以草菅人命？”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樾白愣了一下，笑道：“我只是称赞他们手段精巧，怎么就变成我指使的了。”
他反问道：“黑白无常说的？”
花酿眼睛瞪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他。
樾白又笑了一下，豁达道：“只要有助于地府关门大吉，谁安排的都一样。我最喜欢看见地府错漏百出的样子，最好被天地不容，众人跃起取而代之。”
花酿恨恨道：“果然是你。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天道法则，我们生存于世已然不易，要提防天灾人祸命运无常，还要防着你们这些，仗着手里握着权势，行凶作恶的歹人。”
樾白一笑，眼角的凤尾上扬，看起来人畜无害，“随你怎么说。”
樾白三番五次笑靥盈盈，晃得花酿心花怒放。
自己在凡间好歹也算艳名传十里，他一个男的怎么笑起来比自己还好看。一张魅惑的脸，加上大逆不道的言辞，妥妥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花酿用力摇头，将七七八八的杂念置于脑后。
反驳道：“若地府关了门，人死后去哪，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吗？”
樾白真挚回答：“跳出三界轮回，自由自在不好吗？人死后总是马不停蹄落入下一轮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有谁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再尝一遍人世间的苦？”
花酿被他一句话堵住，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生一世，确实多有磨难，人们真的想陷入无穷无尽的循环之中吗？
樾白瞧她愣怔，慢悠悠又补充一句：“轮回就是天地间掌权者为了所谓的天地秩序，天道正义想出来的控制手段。但我认为，不论是谁都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人任何鬼的一生又一生。”
咣当，一击即中。
他的话说到花酿的心坎里，花酿想起她在人间被掌控的一生，一股凄凉感油然而生，她快被说服了，但隐隐约约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花酿斜觑他一眼，樾白一脸真诚。
花酿试问：“大人喊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樾白伸手一挥，一张巨大的水幕升起。
“虽然我讨厌地府，但身为主司人事的十殿殿主，活还是要干的。地府用人标准严苛，无言判官说你属于特事特办，那我也得先看看你是否有当鬼差的潜质。你将手放在水幕的正中央，水幕会回放你一生的关键事件，正邪善恶皆包含。”
花酿皱眉，这不就是让人赤裸裸地在陌生人面前被人批判吗，她追问道：“标准是什么。”
樾白咧嘴一笑：“能否让我满意。”
花酿一听，这么黑，果然哪里的官场都有龃龉。
算了，随意吧。
什么礼仪矜持不顾了，花酿懒洋洋地将手在水幕中间按一下，森森道：“大人看吧。”
水幕上开始出现画面。
花酿就地坐下，两腿一盘，歪在一旁。
樾白见她姿态随意，态度敷衍，挑了挑眉。
“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花酿摇头晃脑：“我自小板正十几年了，死了还得装正儿八经，累了，装不动了，劳您忍着我泼皮无赖的样子。”
樾白失笑。
水幕上开始出现花酿从小的画面，选取的几个关键节点可巧都是和读书有关，启蒙、习字、训诂、经学。
“凡间的女儿不是识得几个字就行了么，你怎么一直在读？”
花酿抬了下眼皮：“我自小喜欢读书，父亲宠爱我，便随我心意。”
她接着苦笑一声：“谁知道读出个大逆不道的女儿。要不是我忤逆父亲，也落不到今天。”
樾白撩起左手的宽袖，伸出三根手指手指轻拍她的肩膀：“看开点。”
花酿哼了一声。
看了一会，没什么意思，樾白挥袖收了水幕。
“好生无聊，你留下，跟着我，我带你体会什么叫趣味无穷。”
花酿摆摆手，站起身，“我不要当有趣的鬼差，我要当最厉害的鬼差。”
“什么叫最厉害？”
花酿眼神里透出一丝狡黠，“我知道，当鬼差级别越高，好处越多。能给家人托梦，他们来了地府还能优先安排去处。所以，我要给我父亲哥哥，在地府创下一份基业来。”
樾白啧啧两声，正张嘴起势欲长篇大论一番，突然有小鬼高声来报。
小鬼警惕地看了一眼花酿，躬身小步上前，小声对樾白嘀嘀咕咕汇报了一番。
樾白脸色微变，匆匆跟着小鬼离开。
留下花酿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