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吕村长将叫来丈量土地的人送至门口，又站在门边互相客套一番。
陈氏看着桌上狼藉的碗筷，又瞥见一旁喝多了酒眯着眼的相公。
公公早几年被大夫诊出来不宜饮酒，自那以后家中来人都是她男人陪酒，看他这幅死人样，陈氏气不打一处来，她踢了一脚桌子，惊醒了撑着脑袋的男人。
“做什么！”吕伯松吓了一跳。
陈氏将筷子一扔，愤愤骂道：“我做什么？我辛辛苦苦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还不能有脾气了？”
“这一有人要帮忙，回过头请吃饭全压在咱家头上了，一年到头得赔多少酒钱饭钱进去？帮别人忙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别人，这个村长当得有什么意思？”
“啥好处都没往家里拿过，一家子净赔本赚吆喝去了，我告诉你吕伯松，家里没钱了，你们今天喝的这酒都是我上隔壁借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是真想分家，再也不愿掺和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陈氏一张嘴跟连珠炮一样说个不停，吕伯松自知媳妇儿不容易，她说的这些也是自己看在眼里的，此时跟个鹌鹑似的压根不敢顶嘴，等媳妇骂够了，才往外边瞧了眼，低声道：“小声点，别被爹听见了。”
陈氏又不觉得自己有错，她挺直腰板更来劲了，“听见就听见了！他当村长凭啥让自己吃哑巴亏？这好酒好菜不要钱来买吗？这日子再这么下去该怎么过？吕伯松你说啊！”
她男人快给她跪了，“你说分家那也不可能啊，老三都没成家呢，咱爹不会让分家的。”
“所以说我们还得继续贴补这个家？累死累活赚那么点钱交家用的钱都用来请别人吃饭去了！”
陈氏越说越委屈，她又不是什么恶媳妇净挑刺，谁想当恶人是吧？
实在是家里经不得这么败下去，公公当村长名声倒是好听，累死累活的给水阳村做事，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儿子送进私塾了，她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子考虑啊！
“咳咳咳。”吕村长往屋里走就听见里头夫妻吵架，老脸顿感羞愧，他装作没听见一般进门，里头两人见他进来顿时息了声，陈氏瞪了相公一眼，俯身收拾桌面，一抬眼，就见桌上放着一两银子。
陈氏自然知晓这是公公方才放的。
她拿起银子掂了掂，“今天这姑娘倒是会来事。”
吕伯松也瞧见，他堆笑道：“早就说了，咱家的付出自是有人看在眼里，这不是大家家里都没钱嘛，这不是就有人拿钱过来了？”
陈氏冷哼，“他们没钱，就咱家有钱！”
吕伯松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吃亏是福是吧，以后你当了村长再敢让我吃亏我就回娘家去！”
吕村长年纪大了，有意让大儿子吕伯松来接他的班。
吕伯松自知说不过她，余光瞧见三弟进门，喊道：“老三，今天回来得这么晚啊，饭都吃完了。”
吕老三迈进门，一张脸绷着，“我在外边吃过了。”说完便回了房。
陈氏着小叔子的背影，撇了撇嘴没再管，将桌子收好进厨房洗碗。
吕村长家的小争吵，住在村尾的闻瑾禾毫不知情。
她每日忙得团团转，想找法子赚钱。
桂芬嫂子是个和善的人，不过依瑾禾所见她和善得有些过了头，甚至说得上一句怯懦。
不过她并不在意瑾禾每日做些什么，这点瑾禾很满意。
她另外付了点伙食费，若是瑾禾想跟他们一起吃便提前跟桂芬嫂子说一声，桂芬嫂子便会准备好，等饭好了便来叫她一起吃。
她的儿子如今五岁，看起来却不像五岁的孩童，小小一只，比同龄孩子矮上不少，这是营养没跟上发育不好，小山瘦得下巴尖尖，一双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显得大的出奇，盯着你看的时候让人心疼不已。
于是她每次出门回来时，都会带些吃的投喂他。
小孩一开始对家中住进来的陌生人还有几分抗拒，几次投喂下来便黏她黏得不行，每日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门口等他回来。
瑾禾日日都出门，来来往往间，自然不少人注意到她。她长得漂亮身段又好，只要忽略掉她脸上的疤自是不可多见的美人。
村里人自然好奇这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是谁，为了少些口舌，她让桂芬嫂子对外说自己是她的远房表妹，如今来投奔她。
一个姑娘来投奔孀居的表姐？还毁了容？
一听就挺有故事的。
只是水阳村众人顿时失了兴趣，许桂芬这人自男人走后便不爱出门了，平日里接点绣活，帮别人浆洗衣物赚些钱带着她哑巴儿子生活。
如今又来一个脸上有两道疤的表妹，好好的姑娘伤了脸，谁知道发生些什么事了？
一家子都跟怪人一样，有妇人拉着自家小孩，告诉他们别在村尾乱窜。
可小孩哪是管得住的？不让来村尾，他们越是来劲，三五个小孩结伴来桂芬嫂子家门口，瞧见安静坐在门口的小山，几人嬉笑着围着他转，边笑还边唱，“小哑巴，不说话。”
小山垂着眼，也不去看他们。
闻瑾禾一回来，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听见小孩一口一个小哑巴的笑，瑾禾眉头直突突。
这群死小孩！
小山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他家中没有别人，桂芬嫂子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亡夫走后就愈发沉默寡言起来，以至于将小山养得活像个闷葫芦。
“你们干什么呢！”瑾禾扬起声音，大声制止他们，“小山，过来！”
小山见瑾禾回来，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抱住她的腿，瑾禾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
几个小孩见瑾禾怒气冲冲的样子，也不害怕，冲她做鬼脸，“刀疤脸，丑八怪，略略略。”
然后跑得飞快。
瑾禾气得脸色铁青。
抱着她腿的小孩小声，有如气音般开口：“才不是。”
瑾禾姐姐才不是丑八怪，小山心想，瑾禾姐姐是最漂亮的姐姐。
闻瑾禾蹲下身，捏了捏小山的脸，轻声道：“他们打你了吗？”
小山摇头。
“以后他们要是再笑话你，你就打他们。”瑾禾握着拳头挥了挥，“你生气了，他们就不敢再来了。”
“要是他们人多，你就跑到他们家里去，说你家孩子欺负我，去跟他们爹娘告状。”
“你娘呢？”瑾禾想起来没见到桂芬嫂子便问道。
“河边。”小山回答。
瑾禾点点头，递给他一串糖葫芦，她牵起小山的手，“回去吧。”
晚上吃饭时，瑾禾跟许桂芬说起这事。
女人一听眼睛瞬间红了起来，“是我没照顾好小山。”
瑾禾见她只知道抱着儿子流眼泪，不免有些头疼，“小山不是不会说话，是没人跟他说话，他需要朋友交流，再这么下去村子里小孩觉得小山好欺负，会变本加厉的。”
“瑾禾妹子，那你说该怎么办？”许桂芬拿不定主意，从前她相公在的时候，万事都有男人顶着，如今男人走了，她养家带大儿子已经很吃力了，小山不哭不闹，也并非其他人说的是个哑巴，她省心不少，自己每日焦头烂额也就没在意，若不是今日瑾禾撞见，她还不知道小山平日里都被人笑话。
唉，瑾禾叹气，许桂芬性格懦弱，立不起来，小山要是跟着她受气下去，那绝对会成为别人的出气筒，一个不说话不生气的人，多适合出气？
她道：“你要是放心，就让小山跟我跟几天。”
“这……”，许桂芬犹豫着，她跟瑾禾对外说是表姐妹，但其实两人才认识没几天，让她把儿子交给一个外人，她自然不敢。
闻瑾禾也知她的顾虑，不再说话，让她考虑一番。
第二日一早，她将自己买回来的米磨成米浆，做成香甜的米糕，为了方便拿取，她特地做成栗子大小，蒸好后，她叫来小山，“你记得昨天围着你的小孩都是谁吗？”
小山抿着嘴，点点头。
瑾禾拿过一个米糕让他吃，“好吃吗？”
小山又点点头。
清甜松软，米香四溢，自然是好吃的，小山吃过一个后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瑾禾笑了下，正色道：“你把这些米糕分给村子里没笑话过你的小孩。”
“说过你是哑巴的人不能给。”
“告诉他们，你想跟他们交朋友，你不是哑巴。”
小山不明所以，不过他听瑾禾的话，抱着一小包米糕拔腿就往小孩子爱玩的榕树下边走去。
村里小孩平时都不与他来往，他安安静静地，只知道坐着还不说话，小孩觉得没趣便不再来找他了，日子一长，就有人欺负他。
瑾禾跟在他后边，看他迈着小短腿往树下有人的地方走去。
见小山过来，几个大点的孩子停下来看他，岁数小的见哥哥姐姐们都不说话，也学着他们看过来。
小孩们窃窃私语，等他停下，小山掀开纸包在他们面前吃起米糕来。
米糕的清香让嘴馋的小孩凑了过来。
“你在吃什么啊。”有小孩咽着口水，“我可以吃一个吗？”
小山往他的脸上看去，这个不是。
他确认一番后，捻了一个递给他，“你吃。”
小孩一口吞下。
见有人吃上了米糕，其他小孩也围了过来，“我也想吃。”
小山一个个人看过去，随后看见一个略高一点的小孩，摇了摇头，“我不给你吃。”
“为什么？”他顿时大叫起来。
“你骂我是哑巴。”小山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手边将米糕分给其他人。
你还说瑾禾姐姐是丑八怪，才不给你吃。
吃上好吃的，小孩们也不管其他，纷纷围着小山说起话来。
“原来你会说话啊。”
“对不起，我以前也以为你是哑巴。”
小山沉默着摇了摇头。
一包米糕很快见底。
那没吃到的小孩见直到最后都没分给自己，哇的一声哭起来，只是没人理他，他气得一跺脚跑回家了。
“我想跟你们一起玩。”小山轻声开口。
村长家的虎子直接拉过他的手。
小孩子的爱恨都来的很快，以前被人带着不喜欢小山，此时吃了小山带来的米糕，又仿佛跟他好了很久一般，带着他加入游戏。
玩着玩着，就熟稔起来。
米糕真好吃，有人想着，要是还有就好了。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小山。
小山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愿意带着自己玩，以往他也想加入的，可是每次都被拒绝，后来他就不凑上来了，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家里。
他很开心，很快便笑闹着融入了群体。
孩子的友谊建立的简单又纯粹，有时候只需要一口米糕。
瑾禾见状，很是欣慰地扬起嘴角，她站在不远处守着，直到各家开始呼喊出去玩的小孩吃午饭。
小山意犹未尽地跑向她。
“好玩吗？”瑾禾问他。
“嗯。”小山用力地点头，仰起脸笑着看她，“我喜欢有人跟我玩。”
他需要玩伴，需要朋友，没有小孩会喜欢孤独的。
她摸了摸小山的头，“以后想跟他们玩就玩，不喜欢他们就走，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吃过午饭，便有人将她先前定好的推车送了过来。
瑾禾检查后付了工钱，拿着自己空空的钱包，肉疼地脸都皱成一团了。
这没钱的日子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她打算上街去卖馄饨。
光做好一个推车和铁锅就将她那点积蓄掏空了，剩下那点钱，瑾禾没敢多买面和肉，实力不允许。
这肉还是找前几日来水阳的牛车上那婶子拿的，那日瑾禾就记住她家是开猪肉铺子的，瑾禾特意找过去，婶子喜欢她，瑾禾拿肉比别人便宜一些，拿到的也都是最鲜嫩的前腿肉。
她将骨头汤炖上，着手和面剁馅，试着包了些馄饨煮好，端上桌给许桂芬母子尝尝。
许桂芬隔老远就闻到了香味，等瑾禾端着两碗馄饨上桌时，小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烫。”小山哭丧着脸。
“慢点吃。”瑾禾叮嘱。
烫归烫，但却是真的香，许桂芬也不知瑾禾是如何做的，明明看着跟平常吃的馄饨差不多，吃起来味道却比镇上卖的好上不少，味道鲜美唇齿留香，肉馅多汁，一咬下去，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见他们吃得高兴，瑾禾放下心来。
这是她在现代的做法，她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吃不吃得惯。
瑾禾其实很忐忑，自己将全部身家砸进去，要是连本都回不了，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要是出去卖馄饨，生意会好吧？”
许桂芬赞道：“镇上的馄饨不及你这碗。”
小山点点头，嗯嗯。
瑾禾莞尔。
得到认可后，她便紧锣密鼓地准备出摊了。
这边闻瑾禾忙得焦头烂额。
南水新任县令崔云恪，这才将自己的视察工作告一段落，他松了口气，回到县衙后才注意到，这几日自己早出晚归，好像一直没见到瑾禾。
他叫来凌风，问了才知道瑾禾离开好几天了。
黑脸侍卫挠挠头，“我以为我跟你说过了，瑾禾姑娘走之前还让我跟你辞行。”
崔云恪：“……”
真是要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