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40.

    唐菁菁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和柳双迎走在一起的场景，

    她努力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仔细想母亲刚才的语气不像是十分肯定，唐菁菁缓慢扭过头去，装作一副震惊迷茫的样子，回：“她不是去打工了吗？怎么还回家了？”

    母亲定眼又看了她几秒，视线终于移到电视上，说：“刚才她父母给我打电话说她负气离家出走了，全家人都在找她，我想着你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还以为她会来找你。”

    “我没见过她。”唐菁菁直接撒谎说。

    “没见过就好，”母亲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是见到她就赶快给我们打电话，她家里人在家都快急疯了，”

    唐菁菁吞吞吐吐说了句好，又装作疑惑地问道：“她家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小女孩不听劝罢了，”母亲长叹，拿着遥控器调小了音量，“你说她亲弟弟都快死了，她还不管不顾跑出去，而且她一个中专学历，在外面打工也是混日子，说不定最后嫁得人还没现在的好，还不如听她父母的话，先嫁过去，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而且亲生父母哪有害自己女儿的道理。”

    母亲长篇大论下来，言语间都是呵斥柳双迎的不对，唐菁菁在一边默默听完没搭话，只想到柳双迎那张痛苦难堪的表情。

    她回房间把一些保暖且面料好的衣服都装进了一个袋子里，又把自己之前攒的零花钱塞到了口袋里，趁着坐在电视机前的母亲昏昏欲睡时，悄悄走出去。

    可钟表指到十点时，还是发出了动静。

    “你去哪里？”母亲被吵醒后，也发现了她。

    唐菁菁把袋子放在地上，转过头去，又撒了一个谎：“我…上次艺术节的时候把一件衣服放在了衣柜底下，现在我们学校有人要用，我就给她们送过去。”

    母亲看着墙上的钟表，皱着眉头问：“现在都几点了，晚上不安全，你同学在哪里？”

    她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神色一直紧绷着，唐菁菁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看着母亲慢慢站起身来，往阳台上看了一眼后停下，

    “骑自行车的男生？”母亲问。

    唐菁菁没反应过来，疑问地啊了一声后，才恍然明白过来，点头应了一声。

    好在夜色足够浓厚，母亲没多想也没看到她眼神中闪过的惊慌，她哈欠一声，对站在门口的唐菁菁说道：“时间不早了，别在下面停留太久，我先回房间睡了。”

    唐菁菁看着母亲紧闭的卧室门，才心头一松，走近阳台一看，小区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

    是章之阳，他还没走，身影隐在月色中，视线也在向上望。

    唐菁菁也不敢耽搁，拿着袋子下了楼，之后章之阳移过自行车身，面带浅笑说：“想着你还会下来，最近街上不太平。”

    他三言两语就说出了等待的理由，眼神示意她坐在后面。

    经过刚才和母亲的对话，唐菁菁也知道柳双迎从家逃离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街上熟络的邻居也都知道，说不定他们还报了警。

    坐火车需要买票，买票需要用到自己的身份证，她不确定两人明早出现在车站买票时会不会有警察来，但眼下最保守的还是，找个外人的身份证买票。

    现在坐车只需要看票，不会查验身份证，要是可以的话，说不定可以坐车离开。

    唐菁菁看着章之阳把车停在了旅馆不远处，纠结着开口问：“明天一早能帮我们买个票吗？”

    她只向章之阳简诉了大概，说柳双迎家里人要以彩礼钱为由，要逼迫她嫁给一个大叔，以此来凑够钱来救她奄奄一息的弟弟。

    章之阳之前猜出了事情的大致，神色凝重地盯着她手上的袋子说：“你们想好了吗？”

    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说：“她没成年，按照法律保护范围，抚养和监护人还是父母，无论她跑到哪里，她的身份证明始终在这里。”

    这句话像是在提示她们也是在阐述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该怎么办？”

    听完他的话，唐菁菁感觉到无奈和徒劳，难道就按照父母所规定的那样，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且从来不认识的男的。

    “我也不知道。”

    章之阳给不出主意，事情绕回原点来说，始末都是家里长短，这层关系就像驶在海面的一叶扁舟，运气好的话，有个讲理真心关爱自己的父母，顺风顺水，一路畅行，

    反之，舟触礁，在别人都在迎风前进时，你却只能停在原地，缝缝补补。

    “总要试一试吧。”

    唐菁菁眼神迷茫，但内心还是怀揣着微弱的希望，万一万一，因为柳双迎的逃跑和抵制，她的父母看她这个模样后于心不忍，也不再逼迫她，之后再一起想其他的办法，这是她能想到最理想的结果，她走进旅馆内，跟章之阳约定好明天见。

    在给柳双迎送衣服离开前，唐菁菁又再问了她一次，

    “你想好跑哪里了吗？”

    柳双迎头发湿漉漉的，一双无辜迷茫的眼神中满是脆弱，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慢开口，语气生噎难涩：“我不想嫁给他。”

    唐菁菁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因害怕迷茫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前段时间还光鲜亮丽的柳双迎，现在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只能通过逃跑来反抗。

    柳双迎缓缓摊开手掌，一个糖果出现在视线内，花花丽丽的糖纸在灯泡底下映照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来。

    站在一旁的唐菁菁看着她小心捏着那颗糖，没拆包装，只是盯着看，仿佛那上面藏着什么难以割舍的情绪。

    在看了半分钟后，柳双迎又开了口，

    “这是我小弟在住院前偷偷塞给我的，说是同学家里从市里面买的……·”

    说起柳双迎的弟弟，唐菁菁之前回家的时候见过一两次，长得很乖巧，嘴也很甜，每次碰到自己时，他总是露出一副可爱的笑容，不停地喊姐姐好。

    柳双迎在讲起自己小弟时，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亲生弟弟，并没有太多的怨恨，相反，还有些眷恋以前两人欢笑的时光。

    柳双迎自顾自地开口，回味道：“我小弟很听话，每次我和爸妈大吵过后，他都会跑到我房间，给我玩具，哄我不要哭，还有每次上幼儿园回家时，如果老师有分发的糖果，他都舍不得出，然后藏着留着给我吃……”

    柳双迎讲到这段过往时，语气也不像以前那样低沉，而在讲到最后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心中搭建的温情突然溃不成军，

    “菁菁，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嫁给那个男人，我也不想让我小弟死……我不想回家……我也才十七岁，我不想嫁人……”

    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呜咽的哭泣声，柳双迎披散着头发，蜷缩坐在床边，单薄的身子跟着窗外飘动的枯枝败叶来回抖动，唐菁菁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桌子上，柳双迎身子始终耷拉着，像被抽去生机的小草，形如枯槁。

    害怕她真的动摇，唐菁菁抓住她的手，连同她掌心的那颗糖，一起紧握在手心中，

    “你放心，你先去临近的城市避避风头，事情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柳双迎缓慢点头，哭声也逐渐小了下去，两人商量了许久，决定先跑去临近的甬城避避风头，等事情有了转机之后再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唐菁菁装作晨练出了家门，她昨晚已经在网上查到，开往甬城最早的一班车票在六点多。

    她下楼时候，还发现了早在楼下等候多时的章之阳，两人骑车到了旅馆，带着柳双迎三人打车到了火车站。

    早寒的刺骨穿透在火车候车厅里形色各异的人身上，三人相邻而走，除了她们向去买早餐的章之阳表示感谢以外，两人之间再没说任何的话。

    纸车票已经被柳双迎双手紧拽的满是皱褶，她眼神空洞地坐在那里，弓弯的背让她的头埋得极低，瘦干的身体沉默着、轻飘飘地像被抽去生机的鬼魂，游荡在周围。

    唐菁菁就这样坐在旁边看着她，想起她之前光鲜亮丽的对自己笑，向自己讲诉外面世界的精彩，对未来抱有期盼的她，一瞥一笑间都是生命绚烂美好的滋味，

    可如今，才过了一年多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两人年纪一般，都该是今后会有大好时光的女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逼人逃跑才能拥有把握住自己人生的现状。

    想起昔日的好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唐菁菁心底蔓延开来的都是心酸味。

    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如果当初柳双迎想退学时，自己再多劝几句，倘若她像自己一样上高中，好好学习，他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想到这里，唐菁菁更自责了，她从兜里掏出昨晚翻箱倒柜找到的几十块钱，趁柳双迎不注意，快速地塞到了她身侧的袋子里。

    车站开始播报了。

    三人先后站起身，章之阳手里提着一小袋零食饮料站在最后，柳双迎和唐菁菁面对面交谈。

    害怕走晚了后再出什么意外，又害怕她在甬城过得不好，唐菁菁再次嘱咐她说道：“你到了那里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不舍得吃喝，落地后要联系我。”

    柳双迎点点头，满是裂痕的嘴唇缓缓蠕动，说了句“好。”

    排队检票的队伍越来越短，看着那个合开又闭上的闸口离柳双迎越来越近，她们感觉有些紧张，那种懊悔又渴望离开的心情压制着内心慌乱的情绪。

    柳双迎前面还有三个人，只要离开这里，她就不用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她可以去外地重新开始，不管在外面好与坏，起码是自己选择的。

    距离越来越近，在柳双迎把车票给工作人员的时候，慌乱和躁动声突然从背后响起，

    “你要跑哪里！！！你别跑！！”

    咆哮的声音中带着恨意，不相干的人觉得好奇，纷纷回头看，

    那个声音柳双迎太熟悉了，她紧拽着车票的另一头，犹豫着，迟迟不肯松手，

    工作人员皱眉问：“你还坐车吗？”

    这句话让柳双迎向前走的步伐彻底僵住了，她一直在纠结，一直在思考，抛弃患病的弟弟和家里的父母，这到底算什么？

    是唐菁菁口中所鼓舞的勇敢，还是父母指责辱骂的自私，

    她好想，好想有个人告诉自己，自己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见她没有动作，唐菁菁心里骤然一紧，跑到柳双迎面前，一边劝阻往前推她，一边和工作人员解释说：“走，她要走，她必须要走。”

    只要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可以跑去其他地方，

    她是个人，不是一个任人交换买卖的货物。

    “你走啊，你快走啊。”唐菁菁努力去推她，试图把她推到闸口外面的世界，

    章之阳也走过来劝道：“你先离开这里，事情会有很多种解决方法的，你放心，她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眼见柳双迎就要离开，身后赶来的一帮人隔着很远的距离，痛哭代替了原先的狂叫，

    “双儿，我求求你，救救你小弟吧，他在医院里快不行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走……”

    他们满脸慌乱和担忧，不是争吵和谩骂，两人对视后，干脆跪在了地上，脸上的泪痕镶嵌在凹凸不平的皱纹当中，嘴边呼喊着令人怜惜同情的话语，句句却如碎石洪流，淹没了柳双迎最后逃跑的念头。

    车站播报的声音像是在宣告未来的倒计时，

    唐菁菁愣住了，她转过身来往后看，她怎么也想不到，父母给女儿下跪却只是要把她推入深渊。

    在他们看来，把女儿嫁出去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但却是最快捷也是最不费力的，稍微示弱，略微装点可怜，获取同情后，挟制住人心底最后的那片柔软。

    原本惊慌躲闪的柳双迎四肢像被人抽去了力气，呆滞在了原地，想跑，却不能跑。

    “求求你，我跪下来求求你。”

    他们动作不停，引来很多人的注目，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走了过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到这副场景，小声嘀咕指点，

    “你看养女儿有什么用，到头来自己亲弟弟生病了，还不管不顾。”

    “真不孝顺啊，”

    “呸，让生养的父母给她下跪，真不是人。”

    “……”

    那些污言秽语句句诛心，一切都在痛骂柳双迎，骂她叛逃，骂她白眼狼，可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以后要经历什么。

    “根本不是这样的！”

    唐菁菁冲着周围议论声音的人大喊，母亲怒目圆睁，扯着她的衣服，把她扯到了一边，

    “要你别管那么多事，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妈，是不是你跟他们说的，是不是你告诉她们，她在我这里，然后跟踪我们……”

    母亲一点也不虚心，她只觉得眼前啼哭质问的唐菁菁，无理取闹、多管闲事。

    她插着腰，横在唐菁菁面前，俨然一副“你们小孩瞎胡闹”的神情。

    谩骂和哭喊混杂在周围嘈乱的声音中，柳双迎木木地站在后面，静观着发生在她面前的一切，原先慌乱无措的眼神现已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不跑了。

    “你们起来吧，我会跟你们回去，也会答应你们的要求。”

    柳双迎话说的平淡无力，双手耷拉在两侧，看了跪在地上他们的一眼，语气仿佛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没有丝毫的感情：“我先去上个厕所，回来后，跟你们回家。”

    说完，就转身走向厕所。

    眼见目的已经达到，跪在地上的两人也快速起了身，弯腰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走到角落边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

    唐菁菁不顾母亲的拉拽，也跑去了厕所，

    一进去，就看到柳双迎呆呆地站在半面墙的镜子前，凝望着里面的自己，

    “我没办法，他们是我父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坐牢，还有我小弟，是一条命，”

    她跟唐菁菁解释道，苍白无力的脸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放心，那家人很有钱，我嫁过去后说不定比现在过得还要好。”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们才能找到你。”唐菁菁有些自责，头垂下去。

    “人各有命，菁菁，我命不好，我认了。”

    柳双迎强撑着身体转过头来，原本稚嫩无措的神色中现显现出看淡一切的决然。

    眼前弥漫着的水雾逐渐模糊了人的视线，唐菁菁一时也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浩浩荡荡的“闹剧”以柳双迎最后的妥协收场。

    不知何时，火车站门口停下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柳双迎的父亲熟络地和司机交谈，谈笑后，随即向柳双迎招招手，示意她上车离开。

    唐菁菁和章之阳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渐渐远去，她的脚步如此坚定随着天放晴，逐渐消散在风里，再也没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