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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41.

    在柳双迎小弟病情最严重时,家里人商量来去,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在街上四处昭告柳家姑娘要出嫁的消息。

    唐菁菁后来听在客厅里聊天的父母说,这叫“冲喜”。

    于是,在周围所有人的祝愿和恭喜下,柳双迎在即将成年的前一个月,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

    结婚那天,唐菁菁因为学业紧没去,只听参加过的父母说,那场婚礼很简单,宴请亲戚邻居,最艳丽的装饰,就是出嫁时柳双迎头上那朵松散的大红花。

    而结婚的男主角,在他们口中是不差钱,在外面拼搏过,有见识的好男人,只不过他之前有过好几个老婆,都是跟柳双迎差不多年纪的人,因为一直没孩子,所以就过不下去,而在离婚以后,很少有人再见过那几个女人,有人说是在城里找到了男人靠山,有人说跑去了南方打工……

    在刚入冬的那段时间,学校流感严重,唐菁菁连着几个星期的低烧和咳嗽,在严重到数学公式一连串蹦在她模糊的眼前时,她请了假,住院输液。

    上次因为帮助柳双迎的事情,她回家后和父母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长期处在冷战之中,父母不以为然,只当作她是面对学业紧张时发的一场牢骚而已。

    住院时,她是一个人,父母去外地做生意赶不回来,给她卡里打了几百块钱,

    挂号、排队、买饭、做检查,有时候不是邻床的老婆婆喊她,她眼皮沉沉的都能睡上一整天。

    邻床的老婆婆也是一个人,是个可怜人,她丈夫在结婚不久后就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几年前得病去世,现如今,家里就剩下她一人,唐菁菁见她可怜,闲下时候就跟她多聊几句,给她讲笑话,两人之间相处得很愉快。

    在快要出院时,正侧躺在病床上看历史错题的唐菁菁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愣愣回头看,想起今天是周日,学校照例放半天假。

    “你感觉怎么样?”清瘦的深红校服出现在她视线内,章之阳大半张脸都藏在口罩内,露出的那双眼睛,仿佛有日月星辉一样,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拿了一小袋水果放在了旁边的小柜子上,在床侧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已经退烧了,已经快出院了。”唐菁菁把书收起来,侧靠在背后,看着他额头前凌乱缠绕的发丝,开口问:“外面风很大吗?”

    “也不是很大。”章之阳眼皮上抬,轻轻拨正,随即从袋子里找到了一个较为圆润的苹果,来回掂在手心中,回:“就是下课跑得有点快。”

    医院离学校只有七百米的距离,他跑那么快是去买水果,还是来看自己?

    唐菁菁越想越觉得事情似乎超出自己的预料了,那些藏在自己内心窃喜的想法,那些言情话本上偷瞄在意的动作都随着章之阳的出现有了参照,

    她红了脸,低着头手扯着被子,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胡乱猜想。

    两人静默间,病房门又再度打开。

    “哇,我还以为我们都够快了,没想到你来得更早。”

    朱涵和孟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手里掂着零食和水果,他们望见正削皮的章之阳时,脸上都闪现出惊讶。

    “嗯,最近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心事快要被戳破的章之阳肉眼可见的耳根红了,只不过当时日光太过耀眼,没人发现。

    “是特意还是碰巧啊?”

    朱涵还在调侃,走近她们后就顺势躺在病床上,继续叫苦不迭。

    “让我躺会儿,最近学习学得脑子都快要炸开了。”

    孟浩拉着凳子坐在侧边,抱臂看着她的样子问:“你不是挺悠闲的,跑操间还看你跟男生聊得开怀大笑。”

    朱涵白了他一眼,翻身摆弄起床上的书说:“菁菁你快出院了吗?我一个人在学校都快无聊死了,听来的八卦都没人分享。”

    她晃着两条腿,撑起头打量着唐菁菁,继续说道:“看你面色红润,该出院了吧。”

    “下午就可以,”唐菁菁接过来章之阳剥好皮的苹果,咬了一口说:“等会再量下体温,拿点药就能出院了。”

    “nice!”朱涵很雀跃,瞥了一眼正享受日光沐浴的孟浩,吐槽说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连吃饭都索之无味,某个人还打击说我吵。”

    “那是你先夺走我的饭盒,”

    “谁让你对我那么敷衍的,我跟你说那么多话,你就嗯啊的,只顾着吃饭。”

    “……”

    “哎呀,好了,小声点,这里是医院,”眼见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唐菁菁出声制止了她们,两人转过头哼一声后,没再继续争辩。

    朱涵不再理他,凑近唐菁菁一脸神秘地说道:“菁菁,你知道许宗景吗?”

    “知道。”

    唐菁菁点头,上次网吧的事情,还是他出手相助,两人因为陆续退出板报社,再次碰面的机会也很少,上次回家的时候听说最近县城里不太平,难道他家出事了?

    “他家破产了。”

    “啊?!!”

    “学校里他爸要新建的音乐教室也搁置了,听说他家被人举报了,罪名是贿赂官员,聚众斗殴,还有人说他爸以前还在街上打死过人,后来他爸进监狱,家里的房子车子都被收回去了……”

    朱涵把在外面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

    “那他现在?”

    唐菁菁听完皱眉,没想到许宗景家里会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平时在外面惹那么多仇恨,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朱涵摇摇头,“好像不太好,”

    她想起刚开始在校门口看见的人,单薄孤独地背着书包,脸上的傲气也都消失不见。

    从富裕人家到一贫如洗的穷小子,这么大的落差,换谁也受不住。

    孟浩听到这件事也有些唏嘘,虽说他们跟许宗景关系没那么好,但以前他帮自己解过围,有些兄弟义气,心里便想着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

    “要不,我们帮他凑点钱?”他提议。

    “他恐怕不会接受。”唐菁菁不赞同,许宗景的性格她也大致了解一些,最烦别人突然的同情和关心。

    朱涵坐起身来说:“要不我们给他买点零食偷偷送过去,平时学校里大家都躲着他,我看吃饭体育课他都是一个人待着。”

    孟浩盯着她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道:“看不出来你平时挺在意他的。”

    “你有病吧,孟浩。”朱涵暴跳如雷。

    “好了,”章之阳起身阻断了一场“斗嘴”的发生,“要是突然给他东西,他也不会收,要不然下次我们有集体活动时喊他一起?”

    “别等下次了,”朱涵从床上跳下,“再过半个多月就是菁菁的生日了,不如我们庆祝的时候喊上他?”

    “但是我们都跟他不太熟……”孟浩低头思考。

    要是突然去邀请他,他会同意吗?

    “怎么不熟,他跟菁菁以前是一个社团的,两人私底下肯定交谈过,”朱涵走到唐菁菁身侧菁:“要不然菁菁你邀请他试试?”

    唐菁菁刚想点头,一个声音突然阻止了他。

    “不行!”章之阳不似从前的温柔淡然,音量也加大了几分,他抬头环视,看到周围三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才稍微收回慌乱的眼神,

    “我说,她最近生病住院,学习肯定跟不上,邀请许宗景这种脾气倔的人肯定不是一次两次能完成的,还是…我去试试。”

    章之阳解释的天衣无缝,三人也觉得可行。

    下午出院收拾东西的时候,朱涵悄悄来到唐菁菁身边打探道:“菁菁,你生日马上就快到了,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没。”

    唐菁菁的生日在十一月,往年都是在学校过的,朱涵和孟浩会提前给他买好礼物,等到周日时,三人再出去补一场,只不过今年的生日与往年不同,十八岁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成年仪式,朱涵也格外重视。

    唐菁菁想了一会,摇摇头:“我最想要的就是下一次联考成绩冲过500大关。”

    “哎呀,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学习,”朱涵撇撇嘴角,“我在问你正事呢,十八岁生日一过,就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谈恋爱啦 。”

    最后一句话她是在唐菁菁耳边悄悄说的,几个字就让唐菁菁吞吐凌乱,

    “你瞎说什么呢?”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朱涵眼神盯着前面正和孟浩搭话的章之阳,身子轻撞了下唐菁菁的肩膀说,

    “你跟我说实话,你跟章之阳你们两个是不是……”

    “你别胡说,”唐菁菁拉着她的衣服,示意她闭嘴,“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

    “普通同学?普通同学会给你削苹果?陪你一起长跑……”

    朱涵显然不信他们之间会是普通的关系,语气上扬,对于他们之间的关心像是了然于心。

    “你可别想瞒我,咱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平常你们两个私底下交流的小眼神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我没想瞒你,”唐菁菁摇头说:“只是觉得眼下还是高考最重要,而且这种事情也急不来……”

    他们都才十几岁,等高考结束后有好多时间可以处理这段关系,究竟是好朋友,还是……

    朱涵点头,环上唐菁菁的胳膊畅想起来,“等高考结束后,我们四个就去ktv唱个通宵,去东面的山庙上看日出,唱歌狂欢……”

    唐菁菁听着,心里也生出一股暖意,煦日暖阳扫下的身影下,他们步伐一致,都向着共同的目标逐步靠近。

    -

    章之阳已经数不清这次多少次去找许宗景,经历过家庭变故后的他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低落,在最后一排趴着,隔绝了与任何人的交流,每次喊他出来时,他背撑在背后的墙上,神情漠然,单薄的身姿在刺骨的风中摇摇坠坠,像无所依的孤魂。

    起初对于章之阳他们的邀请觉得可笑,自嘲般的大笑,后来逐渐烦躁,低语痛骂自己,阴鸷的眼神像是对腐烂食物的不屑和厌烦,最后留下一句,“没兴趣,别来找我了,”后轻飘飘地离开了。

    好像有些难办,

    对自甘深陷困境中的人,言语就像小雨滴,打在身上不痛不痒,可别说能掀起什么波澜,章之阳觉得邀请他这件事好像无望。

    又是一个两天的假期,章之阳骑车买药回家时,在路过一个上坡时看到了一辆满载货物的三轮车,尴尬的停在了中间,车主在使劲推,但无奈坡过于长,车走得极慢,甚至只要车主力气稍微懈怠,车子就可能翻。

    章之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在车后面用力往前推,咬牙说:“我们再使点劲,马上就要上去了。”

    车主的力气有片刻的停顿,一前一后推着车终于上了坡,两人都累到不行,章之阳手撑在腿上,弯腰喘气,看到车主向自己走了过来,开口熟悉的声音让他有些意外,

    “是你?”

    许宗景身上穿着肮脏的棉服,耳朵通红,整张脸被寒风削去了活力,干裂的唇欲言又止,呆到没了声音,只剩下一双无措震惊的眼神在晃动。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没想到会是彼此。

    “想不到这个县城真的小,”许宗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干寒的风像是为苦笑的嗓音裹上了冰。

    车停在路边,两人坐在了相对避风的台阶处,许宗景与章之阳保持着半米的距离,夹着烟的手垂在双腿两侧,他眼神落在不远处的车上,沉默着没开口。

    “你,怎么会干这个?”章之阳扭头看着他,只听到他低叹一声,沉默良久后开口,“反正也没事干,挣点零花钱。”

    想起他从前在学校里不可一世的模样,章之阳低头不语,只觉得这场变故对他来说像是已经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介意我抽烟吗?”许宗景没赶他,也没说那些怨恨厌烦的话,此刻两人静静坐在台阶处,平和的像是两个知心的朋友。

    章之阳摇头,看到他熟练的从口袋中掏出火柴,哗啦一声擦出火花后,烟头被他咬在嘴中,周围全是风呼啸的狂叫声和烟草燃烧的滋滋声。

    半根烟过去,许宗景皱起的眉头松了许多,他把烟夹在手中,盯着远方看,

    章之阳知道他家庭的变故,尝试着安慰他,“别太难过,我们都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许宗景轻笑了一声,摩挲着半截烟头开口问:“看到我变成这个样子可怜我?”

    “我没那个意思,”章之阳摇头,尽量以最平和的语气跟他说话,“我只是以朋友和同学的身份关心你,我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尽快从悲伤中脱离出来。”

    “悲伤?”许宗景觉得可笑,“你哪里看得出来我伤心,我开心的不得了。”

    说完,还大笑了几声。

    章之阳对于他这个精神状态不解,以为他是伤心过度,却听到他兀自开口说道:“他以前害了那么多人,就该进到监狱,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吗,他现在就是自作自受,这是报应,所以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开心,我甚至还要喝酒庆祝,庆祝他进了监狱。”

    章之阳一直盯着他看,看着他从淡然变成了怒目圆睁,从低语轻笑变成了咆哮狂怒,甚至都不愿说一声爸,而用“他”代替,两人之间究竟隔了何种的仇怨,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该死,把我妈逼死,早该死了。”

    或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许宗景吸了口烟让自己冷静下来,神情也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章之阳看到他近乎崩溃的状态,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因为变故而支离破碎,起初他也会深思,家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是简短的温存还是无法抹去的悲痛,那桩桩件件的记忆捆绑着自己无法忘记。

    或许吧,某天他突然想通,不是所有人都会拥有温馨和谐的父母,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孤勇的英雄,拿起矛盾,独自去抵抗去消灭压抑的争吵和未知的情绪。

    他沉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缓缓说道:

    “许宗景,我们也不知道你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作为朋友,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自甘堕落下去,错的是他们大人,我们不该承受他们的过错,你我才十几岁,我们还年轻,可以奋斗可以努力,我和唐菁菁孟浩朱涵他们都把你当作朋友,我们也不是同情和可怜,只是关心你,觉得你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有义气,共同分享好坏的那种朋友……”

    章之阳认真地对他说了很多的话,他是真害怕许宗景走上不归路,也懂得他的处境和痛苦,可一切不是他们的错。

    两人间静默许久,直到许宗景手上的烟头吧嗒掉在了地上,章之阳才说告别的话。

    全程许宗景都在沉默,他注视着章之阳消散的背影,抬头看着如死灰般的天。

    冷肃的,黑沉的,凄凉的夜在他眼前展开,他全身缩在黑暗中,埋在肩上的身体颤动呜咽。

    他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可怜可悲,

    小时候,周围的人都说母亲被父亲打死,扔到了海里,在家里面对唯一的父亲他忍受的只有无尽谩骂和毒打,他怨恨一切,什么疼爱和幸福,对于他来说是难以触及的,可现在就是有群人,不在意他破碎的生活和不堪的家庭,站在他面前,包容自己的过去,想和自己成为朋友。

    但如果他们知道是自己收集证据,把父亲送进监狱,会觉得自己无情冷漠?还会如此关心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的夜,似远似近的风吹灭了人的生机,刮干了眼角悬挂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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