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相对

    景澄怀中的大黑狗听懂人话似的,朝着萧钰咧开大嘴,蹬着蹄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

    萧钰只是浅浅笑着:“它果真很淘气。”

    “听见没,”景澄抬手拍了把大黑狗的脑袋,警告出声:“乖点。”

    他硬生生将它按了回去,大黑狗委屈地“呜呜”两声后不再动弹。

    萧钰同二人告别后,墨玦驾车往公主府方向去了。

    还未走远,马车后传来景澄的呼喊声:“团团,你再乱跑,回去每顿减你三两大肉,全都分给圆圆吃。”

    “……”

    萧钰阖眸沉思。

    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一点,景珩嘴上说着不认识贺修筠,但贺修筠现在的身份,所担的责任都与当年的景老侯爷无二。

    老将星陨落,又有新的人守着边疆城池。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边境才得以稳固。

    将心,可能就是生来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脚下这一方土地。

    生命,名誉。

    忠贞者流芳百世,名垂青史,但鲜少有人得以善终。

    玄甲军与关宁铁骑驻扎边塞,青翼营则分布在西北内陆,三者皆远在千里之外,兵权在贺修筠手中,他在京中面上处处得旁人尊敬,实则已被架空。

    但收在鞘中的刀剑,其身仍然锋利,毋庸置疑,贺修筠的是个领兵作战的将才。

    老长平侯景湛的旧部死伤不明,不知所踪,萧钰猜测,若有幸存的旧部,绝大部分当藏匿于西北贺修筠麾下的关宁铁骑、玄甲军、青翼营之中。

    他对此毫无察觉吗?

    并非如此。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来贺修筠与景珩会因何产生联系了。

    前者从来没有同她提过这些事,后者又避而不谈。

    景珩和景澄走在街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景澄道:“长宁公主很好,我很喜欢和她说话。”

    景珩眼中流过笑意,悠悠开口:“我也是。”

    景澄掰着指头数日子计划:“等团团圆圆下了小崽,给她送两只最好看的,我没有开玩笑。”

    景珩轻声道:“那就送,我跟你一起去。”

    景澄又道:“我要快点长大,到时候她若还未成亲,我便娶……”

    “不行。”景珩毫不留情地用包子堵住了他的话。

    景澄腮帮子鼓鼓,诧异地瞪着景珩,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口中的包子团咽下去,挤出一句话:“怎么不行?”

    “我还没成亲呢,你急什么?”景珩抓住他的后领,险些将他提溜起来。

    景澄总算觉出点味来,他撇撇嘴:“阿兄,我看你就是想让长宁公主当我的嫂嫂。”

    景珩不吝夸赞:“澄儿打小就聪明。”

    景澄冷哼一声:“就看阿兄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半月有余的时间,公主府廊前的晚棠已然凋谢,一簇一簇的枯花缀在枝上,与繁叶相映。

    回府后,冬瑶和白露已经备好了晚膳。

    她们猜出萧钰近日繁忙,一夜未回府,今日又被召入宫去……用饭时白露提醒道:“公主,后日便是校考的日子了。”

    半月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近日虽发生了不少事,但空闲之余,她都去校场练习步射,与此前相比,的确有所长进。

    码头一事明德帝很上心,歪打正着,军械被一把火烧了出来,连带整个朝廷都崩了一根弦。

    如此也好,此时正值风口浪尖,秤砣作假的人是会铤而走险,还是会静静蛰伏等待此时余波过去呢?

    她不知道,唯有静观其变。

    明日歇息一天,后日安心去校考。

    上京有国子监,供京中官家的小姐、公子读书,后日武考分男试女试,届时也会有京中的公子、贵女来校验,每年如此。青年贵女皆想斩头露角,自然也得吃着酷热的苦。

    还要想着和薛傅延打交道,他是个聪明人,应当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不知他们下次见面,是何情景。

    她总不能一刀砍了朝廷命官。

    思及至此,她目光稍暗。

    已入初夏,天公作美,校考那日无风也无烈日,是个阴沉天气。萧钰很少出席此类场合,一来是她不喜交际,除了刘翎冉以外,也没有结交其余京中贵女,二来是初夏午时炎热,若上午场未比试完,在场之人皆须顶着热辣的日头候着,明德帝在宫中躲清闲,净折腾这帮臣子,美其名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一月前已举行过文试,那时她还没有重生,萧钰回忆一番,她未参加,身为公主旁人也不敢置喙。相反,萧懿姝倒是次次不落,她精通女子八雅,是当之无愧的上京第一才女。

    此次校考设在城西校场,明德帝如旧没有亲自到场,由国子监的先生做裁判,现场评判排出名次,公平公正。

    时辰未到,台下早已乌泱泱聚了一群人,座席安排男女分坐两侧,太子和两位公主则有单独的位置。

    萧钰和萧懿姝共乘一驾马车到场,惊动了不少人。

    在侍女的搀扶下,萧懿姝踏着轿凳下了马车,金簪烟罗红裙,微微扬起白皙的小脸,如玉的耳垂上带着缨络坠,随着她举手投足慢慢摇动,举手投足间优雅矜贵。

    萧懿姝的美貌素来令人称赞。

    她身侧,打起的轿帘后露出一方靛青色衣角,隐约看见上面缀着金丝银纹,萧钰跟在萧懿姝后下了马车。

    少女柳眉淡描,朱唇轻点,肤色白如脂玉,淡施粉黛,宛如末春未谢的桃花面,用一支银步摇挽住乌黑的秀发,再掐一朵海棠别上,清新典雅至极。

    人群静了静,紧接着炸开了锅。

    “长宁公主也来了!”

    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

    “她与安国公主……看着关系还不错啊!”

    前些日子,“本要赐婚给长宁公主的未婚夫转眼被安国公主截了去”一事人尽皆知,尽管其中暗有玄机,众人仍不免猜测这二人会由此生嫌隙,但眼下瞧着并非如此。

    “安国公主……确实骄纵了些,”又有人道:“要我说呀,多少京中女子倾慕薛公子?这长宁公主性子太软了,她若咬死不放,能轻易拱手让出去吗?”

    “往年她素来不会参加,今年怎么……”

    这人话音刚落,突然一巴掌被人拍了后背,他甫一转头,一名竖着高马尾的英气女子不知何时立在了身后,他立马噤声。

    谁不知道她是镇南将军刘荻家那位惹不起的小祖宗?

    “人家长宁公主对薛公子无意,”她嗤笑道:“他薛傅延多大能耐?让两位公主都上赶着嫁他?这京中又不是没有其他像样的男人了。”

    撂下这话后,她扬长而去,只剩这两人愣在原地,被堵得无言。

    萧钰站定,刘翎冉一声红衣骑装,紫巾束着高马尾,凌冽英气,见着她,一双凤眼如含了三月暖春,笑意深达眼底。

    刘翎冉给萧懿姝行礼后,便跟在萧钰身侧。

    瞧着这幅样子便知她今日要去骑射。

    看出萧钰心中所想,刘翎冉朗声笑道:“紧张死我了,今日若给我爹丢脸,他该要打死我。”

    “不过再过两月他就南下了,倒时候谁也拦不住我好好快活。”

    那日送刘翎冉回府,是萧钰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刘荻,彼时她就想起了前世刘荻的结局……

    刘翎冉话毕,萧钰心中还是倏地一跳。

    “怎么了?”刘翎冉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萧钰平静一笑,面色如常:“有些紧张。”

    “这种场合你也会紧张?”刘翎冉打趣她。

    见刘翎冉来找萧钰,萧懿姝知二人关系要好,她也去找自己的玩伴了。

    “放松,没什么大不了的,练了半月,”刘翎冉眨眨眼睛:“你的进步我看在眼里。”

    萧钰慢悠悠道:“不紧张了。”

    贺修筠贴心地备了歇息的帐子,校场上人多杂乱,离比试开始还需一阵子。

    此时未瞧见他人在何处,应当是忙着操办场地。

    “这有良心的真好,茶水点心一样不落。”刘翎冉眼睛一亮。

    萧钰:“……”她还这么称呼贺修筠。

    须臾,账外有人来报:“公主,有人给您带信,邀您一叙。”

    萧钰心生疑窦,前世她在京中未结交多少好友,今日来此,谁会邀请她?

    刘翎冉一把拉住她:“我觉得有些古怪。”

    萧钰倒不怕有人伤她,且不说她随身带着影卫护她周全,贺修筠在此地,军中戒备森严有度。

    她安抚刘翎冉,示意她放下心来。

    几经弯绕,萧钰停在一座营帐前,带路的侍女为她打起帘子。

    一人端坐案几前,桌上茶水热气氤氲,对上那人清俊的眼后,萧钰并不意外。

    她进屋,径直坐在案几另一侧,二人相视许久,俱是沉默不语。

    她在等他开口。

    许久,薛傅延终于妥协,他开门见山:“公主是何时回来的?”

    萧钰没有隐瞒的必要,她淡声道:“比你早些。”

    “你是怎么死的?”她是明知故问。

    然而,薛傅延不知萧钰死后,又化作游魂目睹了一切。

    薛傅延未答。

    一切尽在不言中,往事种种,一一铺开。

    已是隔世,纵使伤口已然结痂,内里却溃烂如旧。

    “沅沅……你愿意听我解释吗?”薛傅延道:“不愿就……”

    “那便算了,”萧钰打断他的话:“还有,沅沅不是你该叫的。”

    “中秋过后你与姝儿该成婚了,”萧钰眸色微冷:“薛傅延,请你自重。”

    薛傅延与萧钰相处过一段日子,知晓她的性子。

    未了解萧钰之前,他总觉得她一副无喜无忧,对谁都莫不在乎的样子,木讷寡淡。若不是明德帝的一纸赐婚,他甚至永远不会萌生与她成亲的想法。

    她就像月亮上的谪仙,清风霁月,什么都跟她无关,那么漂亮、遥远,又不染尘埃。

    与她做夫妻,好像是一件很不真实的事。

    镇国公府深得盛宠,薛傅延作为嫡长子,骨子里也盛满了傲气,面对长宁公主也不卑不亢。二人相敬如宾,他也说不清楚,对于她究竟是什么感情,敬慕,亦或是男女之情?

    这门婚事,薛傅延不算高攀,但他也不得不在顺着父亲铺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很为难,也别无选择。

    久而久之,他觉得萧钰很危险。

    他们是一个屋檐下的人,理应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成婚后一年里,她常在政见上与自己相悖,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折磨。镇国公府的所有人忽然发觉,她也姓“萧”,况且古来也不是没有皇女干政登基的先例。

    可镇国公府的背后的太子萧懿恒,一山哪能容二虎?

    薛父说她“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在京中贵妇的宴会上,镇国公夫人因她没有为薛家添个一儿半女,侧面阴阳嗔怪。

    这话入了萧钰的耳,她一点情面也不留:“贵府若是想要一位贤妻良母,恕本宫难以奉陪。”

    萧钰也是果断,竟当众甩了薛傅延一纸休书!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留。

    世人都说她大度,温柔,随和,没有作为贵女的娇蛮跋扈,其实她骨子里又凶又犟。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长宁公主休夫”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镇国公府的人软磨硬泡,硬生生逼迫她改成了和离书才作罢。

    二人自此一别两宽,桥归桥,路归路。

    以利相聚,必定以利而散,薛傅延认了。镇国公府这方笼子只能关住扣着玉环的金翅鸟,困不住她。

    而没过多久,她居然跟着班师回朝的将军……

    薛傅延瞧着和萧钰在一起的贺修筠,心里突然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怨恨。

    后来萧懿姝说喜欢他,他鬼使神差地接受,萧懿姝事事迁就他,是比萧钰有趣天真多了。

    萧懿恒登基大典过后,萧钰死了,贺修筠也死了。

    今上嫡公主,死后要入皇陵,而她连个完整的尸首也没有。

    萧钰逝世后的长夜里,薛傅延梦见过许多人,可唯独萧钰从未来看过他一次。

    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当他回到端午宴上,便听宫娥说公主叫他去偏殿,那时他想,他很久没见萧钰了。

    此刻,薛傅延看着眼前那张明媚如旧的面孔:“我的过错,我该受你的千刀万剐。”

    话毕,他便看见萧钰自腰间寒光乍现,铿锵一声,软剑身柔如绢铮鸣而出,她素手一挽,剑身霎时崩得长直,雪白的剑尖毫不留情地抵上他的左肩。

    “滋啦——”是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萧钰丝毫不留情。

    随身携带软剑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如果这一剑能让你消消气,我愿意。”

    萧钰的手有些抖,她的手救死扶伤,很少沾兵刃与血腥,况且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

    “你可知你去了以后,发生了何事?”薛傅延尽量控制住因疼痛逐渐狰狞的面色,他一字一句道:“乱臣贼子篡位,萧家倒台,今生这些事情还会尽数重演,届时你以为你还能善终吗?”

    萧钰惯来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此刻少有地染了愠色:“你是在威胁本宫吗?”

    说着,软剑又没入几分。

    鲜血淋漓,染得薛傅延左肩红了半片。

    薛傅延凝立不动,他根本就没打算躲开,更没打算反抗。

    “若皇室真落得那般下场,萧懿恒是有多无能。”萧钰抽出冷白的剑刃,剑尖上血珠滴落。

    面前这人欠的不止这一剑,而是一条命。

    而薛傅延口中篡位的乱臣贼子,未必不是一位明君。

    她警告道:“下次,这柄剑可要再往左两寸了。”

    往左两寸,是心口的位置。薛傅延脸上只余苦笑。

    “公主殿下?还有薛大人?”

    一道凌冽的男声打破二人之间的僵持。

    萧钰背对着营帐口,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本宫同薛大人叙叙旧。”萧钰背对着贺修筠,回答的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他二人真的是在话家常。

    她松开手,软剑蓦地砸在地上。

    薛傅延的视线越过萧钰,落在她身后那道身影上,他声音虚弱:“贺将军,你……”

    “当心伤口。”贺修筠上前打断了他的话,又补充道:“薛大人无需多言,贺某已然清楚发生何事。”

    “去宣军医来,薛公子受伤了,”萧钰对上薛傅延血丝密布的眼睛,余光冷冽如冰:“莫要让有心人添油加醋,说本宫怠慢伤者。”

    “是,公主的关切之心臣看在眼里。”贺修筠应道:“薛大人在此忍忍,我即刻去宣军医。”

    临走时,他不忘处理掉了地上那柄染血的软剑。

    薛傅延想起贺修筠睁眼说瞎话,这般袒护萧钰,他们关系走得近,但离赐婚过去的日子不久,以萧钰的性子,二人当不会这么早就有了私情。

    “你利用他?”他眸子微眯:“他就甘愿为你善后?”

    萧钰轻言浅笑:“如你所见。”

    “若我将一切说与他呢?”薛傅延扯了扯嘴唇:“你的算计,你的前世今生。”

    贺修筠还会如此吗?

    “我对他的利用是真,但对他的感情也不假,”萧钰深知薛傅延不会那么做,她仍道:“你不妨试试?若你真告诉他,我还要谢谢你帮我考验人心。”

    “萧钰,你变了。”薛傅延声音无力。

    萧钰早已不是当年的萧钰。

    “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萧钰喟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薛傅延道:“天下棋局,你知我知,我向你立誓,今生我不会再追随萧懿恒,你所知的,你不知的,我都悉数告知你。”

    “你我一道,不好吗?”

    他疼得厉害,额间冷汗淋漓,出口的声音气若游丝。

    萧钰俯身看着他吃痛挣扎的样子,忽然觉得无趣,方才就算贺修筠没来,她今日也不会杀了薛傅延。

    “要想合作?”萧钰道:“等本宫何时看到你的诚意吧。”

    二人缄默不语,过了许久,还没有等到军医,她掀开营帐,远处的军医看见她后,慌忙过来领命。

    “……”原来早就等在外头了。

    “薛大人在里面,你们好生帮他包扎。”

    “是。”两名军医朝她行了一礼,进了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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