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新月一直都是和裴旭的助理联系，所以到了周六，当发现来接她的车后座坐着裴旭时，她觉得惊讶，而且是十分惊讶。和上次见面时休闲得近乎青春的造型相比，今天裴旭几乎和他身上深色西装融为一体，无可挑剔的西装让他显得难以接近，化身夜色里一朵英俊的高岭之花。

    裴旭一身打扮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西装的款式到他那条连暗纹都没有的银色领带，都透着一股秩序森严的味道，就算去参加国际会议都没有问题。卢新月心里咯噔了一下，薛佳树告诉她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刘南山位于郊区的别墅，她预判这是个相对非正式的场合，于是选择了介于正式和休闲之间的打扮。

    她犹豫着问裴旭：“需要我去换一身更正式的衣服吗？”

    裴旭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她在深色外套里穿了白衬衫和高腰裤。第一次见面时卢新月就给他留下了端正的印象，站姿笔直，体态挺拔，加上先天的纤长四肢，注定不会辜负衣服。

    “不需要，足够正式了，上车吧。”

    比起上一次见面时球迷认亲的友好氛围，今天氛围冷清了许多，裴旭没有主动找话题的意思，卢新月心里想着面试的事情，也没有闲聊的心情。车一路开到了近郊一座设计很现代感的别墅。除了几个关于李春薇和刘南山的简短问答，几乎是一路无话。

    下车的时候卢新月做了个深呼吸。

    裴旭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紧张吗？”

    卢新月老实地点点头。这两天她把李春薇能找到的各种采访都看了一遍，八卦媒体写的她和男友的各种报道也复习了一遍（津津有味地把前男友们的也读了，中途求知欲上来了，把前男友的前女友们的八卦也纳入了需要学习的背景知识），李春薇出道的二十几年里，媒体朋友们在她感情领域笔耕不辍，给卢新月增加了许多辨别真假瓜的工作量。李春薇的各种作品除了已经看过的代表作，也挑了一些冷门作品看了。

    “如果不算上看演唱会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明星呢。”卢新月跟着裴旭一起往屋里走， “不过上次周少怀给奥运冠军策划婚礼的时候我给他当过助手。”

    “不用紧张，他们夫妻俩人都不难相处。”裴旭顿了顿又说，“至少比我好相处多了。”

    卢新月听到他自黑忍不住哈哈笑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好好面试的。”

    通过前几天的补习，卢新月能认出李春薇和她未婚夫刘南山，但屋里除了李春薇夫妇还有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大学生模样，头发染成粉色的年轻女孩，还有一位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的男士。两个人都和刘南山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大约就是刘南山的哥哥和妹妹——她从网上的八卦中了解到有这么两个人的存在。

    卢新月和裴旭在门口交谈这一小会儿正好落在了屋里人眼里。虽然屋里四个人还没有看清来人的长相，也可以从身形辨别出门口站了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俩身上。

    粉发女孩率先开口吐槽了一下裴旭的西装：“裴旭你来我家有必要穿得这么正式吗？又不是来上班的。”

    “开了一天会，没来得及换。”裴旭对粉发女孩说。

    等裴旭和卢新月走近了，粉发女孩眼睛盯着卢新月，话却是对裴旭说的：“女朋友？”

    卢新月一听就觉得语气不对，隐隐约约有某种传统调味品打翻了的味道，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了裴旭一眼。

    裴旭略过了粉发女孩的试探，直接向屋里另外几个人介绍：“给准新郎新娘介绍的婚礼策划师，带过来和大家见见。”

    卢新月带着职业微笑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叫卢新月，大家可以叫我新月。新年的新，月亮的月。”

    李春薇率先和她打了招呼：“新月你好，先坐我旁边来吧。”然后李春薇给她介绍屋里的其他人，和卢新月猜测的一样，除了她之外，另外三个人就是刘家三兄妹。

    卢新月在李春薇身边落座，裴旭则被刘南山的妹妹刘乐旋拉着坐到了她身边。裴旭和刘家兄弟俩互相问候了一下父母的近况。刘乐旋却迫不及待地把话题转移了：“所以你现在还是单身没错吧？”

    屋子里其他人都察觉到了刘乐旋的意图，李春薇和刘南山交换了个眼神。

    裴旭不管怎么懒得搭理刘乐旋，在她两个哥哥的注视下也只能客客气气地承认自己现在单身。

    “二嫂，裴旭有没有交往过你们圈子里的人啊？”刘乐旋问李春薇。

    李春薇笑着说：“据我所知是没有，但他要是交往过也不一定告诉我呀。”

    刘乐旋于是转过去直接问当事人。

    卢新月趁着这个间隙和李春薇说话：“我们要不要到其他房间聊？”

    李春薇想了想说：“也好。我们到餐厅聊吧。”

    “是不是也叫上新郎？”

    李春薇看了刘南山一眼：“先不用，他可能还想和裴旭聊聊。我们先聊吧，一会儿叫他。”

    刘家的餐厅有一张十二座的长餐桌，直接拿来当会议室用都没有问题。

    终于有了二人单独对话的空间，卢新月正打算恭维对方“真人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却被李春薇抢了先机：“你多大？”

    “26。”

    李春薇点了点头：“和裴旭一样呢。你们俩关系熟吗？”

    卢新月稍微迟疑了一瞬：“应该……不算太熟，就是老板和员工。”

    “居然不熟吗？之前裴旭可是特地来推荐你给我呢，为这还闹了个乌龙，被狗仔拍到了。不过他是我先生他们看着长大的，所以家里也没有人会误会。”

    卢新月想起之前看过的那条八卦新闻，有些尴尬地说：“他是我老板，但是在公司里我也是上周才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他之前都在国外。他和我师傅比较熟。”

    “你师傅？周少怀吗？我和他合作过好几次呢。”李春薇这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岔开了话题：“喝点什么？”

    卢新月在这几句寒暄中感受到了李春薇确实如裴旭说的，比他好相处多了，几乎是让人如沐春风。

    “水就可以。”卢新月没有忘记自己在面试中，“虽然我没有我师傅经验那么丰富，但我会用心做的。”

    李春薇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她走到饮水机边接了两杯水回来。把水递给卢新月的时候趁机观察了一下卢新月。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女孩坐得很端正，漂亮的身体线条把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穿出了信手拈来的优雅干练。

    李春薇若有所思地问她：“你是不是有过舞台相关的经历？表演？或者是舞蹈？模特？”

    卢新月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为什么这么觉得？演员的直觉？”

    李春薇夸赞道：“你从走路到坐姿体态都很优美，赏心悦目，感觉像是接受过专业培训。”

    卢新月感谢了对方的夸赞，想了想据实说道：“我小时候是花样滑冰运动员，算吗？舞蹈课和表演课都上过，不过那都是小学的事情了。”

    李春薇：“算啊，花样滑冰对综合表演能力要求很高吧，你现在还滑吗？”

    “不忙的时候随便滑滑，很久没有排过节目了。”卢新月说的时候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落。

    李春薇却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为什么放弃了呢，看你好像很惋惜的样子。”

    卢新月攥紧了水杯：“因为没有别人优秀，没有信心能够熬过发育关，也不想放弃学业，我就是所有没有坚持下来的人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李春薇听出来了并非如此，但还是善解人意地装作没听出来：“原来如此。”

    这个话题结束了。李春薇却不着急提出下一个问题，用指腹摩挲着自己项链上的珍珠。她是一个演员，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启动和冷却。有些话越是轻描淡写，越是暴露无尽的遗憾。

    “这条项链有什么故事吗？你上次参加颁奖典礼领奖的时候戴的也是这条项链吧？”卢新月好奇地问。这几天她把李春薇的穿搭风格也研究了一遍，特别是她的私服。一个人喜欢的东西总是有某种连贯性。但这条项链很不像她平时精致的风格。项链上有一颗珍珠和一颗钻石，都不大，也没有什么加工，跟她价值百万的脸一比显得过于朴素了。卢新月在研究她穿搭风格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条不起眼的项链，李春薇似乎很喜欢这条项链，在她的街拍中出现过好几次。

    “你观察得很仔细呢。”李春薇低头看了一眼项链：“这条项链是两个妈妈的遗物，我和南山的妈妈都不在了。珍珠是我婆婆的遗物，钻石是我妈妈的遗物，各取了一颗出来做成了这条项链。”

    卢新月愣住了，没想到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讷讷地说：“妈妈们会祝福你们的。”

    “她们会的。”李春薇爱惜地抚摸着项链。

    卢新月带了平板电脑，本来是做了一些初步的构思想要让李春薇看看，现在却派上了新的用场。她拿出手机打开画板，简单勾勒出珍珠和钻石的形状，再加上几条简单的花纹。“用这条项链做你们婚礼的logo如何？”

    “我喜欢这个创意，很温馨。”

    “突然发现你们俩的名字正好组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卢新月给logo添加细节的时候想到了这点，顺手又画了一些红豆的元素。

    李春薇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们俩的名字可以嵌入这首诗：“还真是。用这个当主题也不错。”

    卢新月彻底进入了工作模式，抓住机会和李春薇聊了聊其他婚礼的想法，虽然李春薇没有什么构想，但卢新月准备充分，她针对昭旭酒店的情况提了一些建议，慢慢引导李春薇一起构建这个婚礼的蓝图。

    不知不觉就聊了快一个小时，卢新月做了许多笔记。末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李春薇：“我算不算通过面试了？”

    李春薇忽然笑了：“面试？裴旭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吗？”

    卢新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之前就给我看过你的作品，我觉得很不错，而且我很愿意给年轻设计师机会。又有他和周少怀为你担保，我不是让他今晚就把合同准备过来吗？”

    “合同我带了，就等你见过人之后确定下来。”裴旭突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她们俩的对话，正好接上了李春薇的疑问。

    “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让司机把合同送进来。”

    “你这老板怎么这么坏呢什么都不告诉员工。”李春薇笑着说，“让他送过来吧，我接下来又不在淇湄了，抓紧时间签了。”

    裴旭坐到了卢新月身边给司机打电话。打完电话之后卢新月悄悄问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也要通过我的面试。”裴旭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凑近看了看卢新月的平板，手绘板上初具雏形的草稿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现在你两个面试都通过了。”

    卢新月和他对视了一眼，倒是理解地笑了笑，裴旭这种公事公办的作风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卢新月和李春薇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裴旭被晾在一边闲着，就看卢新月继续往她的草稿上补充。在她画的婚礼logo初稿上标注了：新娘的项链，钻石来自新娘妈妈，珍珠来自新郎妈妈。

    一条有特殊意义的组合项链。

    彗星接近太阳时会因为高温而部分破碎，倾倒出尘埃、沙粒和碎石。这些彗星碎片有一部分会和地球的轨道重叠，当地球运行到轨道上某个彗星遗留下的碎片区间时就会爆发流星雨。彗星碎片落入大气层，剧烈燃烧时留下光迹，又马上消失不见。

    每一场流星雨都是宇宙故人的到访。

    裴旭觉得自己最近可能也经过了一个彗星碎片带，总有一些记忆碎片疾闪而过，伴随着转瞬即逝的灼烧感。

    今天击中他的这片碎片是项链。有一年孟冉星要去参加全国赛，裴旭起初以为自己没法去看比赛，为了给孟冉星加油，他把自己戴着的金球吊坠取下来送给了孟冉星，孟冉星把它挂到了自己戴的银色雪花吊坠上。最后那场比赛他去成了，求着裴昭带他去的。孟冉星戴着两个吊坠一起比完了全程，但最后两个吊坠都没有发挥作用，那场比赛她拿了铜牌。

    离开刘家时卢新月脚步轻快，但一出室外，二月出产的寒风就不客气地招呼到了她脸上，即便是这样，卢新月脸上的笑意也没有被吹散。来的时候被她的大脑屏蔽掉的郊区风景，现在一一活跃在她的眼里。特别是郊区的星空。

    走进院子里一抬头，卢新月就“哇”了一声，不自觉感叹了一句：“这里的观星条件也太好了。居然能看到这么清晰的北极星。”

    裴旭听她这么一说也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但上弦月还在金牛座下方，月光轻微影响了西半边天空，他客观评价了一下环境：“视宁度不错，光污染大概四级？月光有一定影响。比市区是强多了。”

    “市区光污染有几级？”

    “全年九级吧，至少也有八级。”

    一听就是世界上又一个被光污染伤害的天文爱好者。

    卢新月心里惊讶他们俩不止一个共同爱好，却没法把这份惊讶说出口，无论怎么组织语言都有轻佻的嫌疑。

    她拿出手机对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拍了一张照片。发现北斗七星的斗柄即将指向东方。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春天快到了。”

    裴旭用下巴指了指东方的低空：“快了，大角星和角宿一升起来了。”

    从北斗七星斗柄开始，到乌鸦座结束的春季大弧线是春季星空的主角，虽然现在还是冬季群星的统治区间，但春季大弧线的几位主演们已经悄悄溜上了天幕的边缘。

    “春季大弧线。”卢新月把手机收了起来，伸出手指顺着北斗七星斗柄的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划线，向南连上了位于牧夫座闪着橙色光芒的大角星，再继续往南方接上位于室女座的角宿一，然后停下了划线的动作，乌鸦座还是不够亮。

    裴旭“嗯”了一声，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手指还悬停在指向乌鸦座的方向，深色外套融入夜色，只有一点环境光照亮了在她的脸上，和天上那一道春季亮星组成的弧线一样，她的侧脸线条也是一道风景线。

    卢新月转过身，把视线转向移动到偏西位置的冬季群星。看到老朋友一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是我今年冬天第一次看到冬季星空。”

    卢新月第一个会认的星座不是北斗七星所在的大熊座，而是冬季星空的超级显眼包猎户座。猎户座平等地闪耀在每一个冬季晴朗的夜空，爸爸拿着厚厚的星图书教会她寻找猎户座的腰带，那三颗星叫福禄寿，以猎户座的腰带作为起点，她学会了辨认猎户座的图案，猎户座是一个沙漏，从猎户座到冬季大三角，从冬季大三角到冬季大钻石，从冬季大钻石到整个冬季星空，她对冬季星空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城市的观星条件实在太糟糕，能看清楚的星星往往只有最亮的那么几十颗。于是冬季星空就显得格外慷慨，全天共有21颗一等或一等以上的恒星，组成冬季大钻石的六颗恒星全位列其中，在冬季大钻石六角形包围圈中还有一颗全天第六亮的参宿四。

    卢新月小的时候，每一个晴朗的夜晚都要到天台上把亮星数一遍，才肯去睡觉。今晚的气温很低，挨冻是冬季观星的代价，他们穿的衣服都不足以支撑他们长时间待在户外，卢新月依依不舍地又挨个看了一遍。从大犬座的天狼星开始把冬季大钻石的亮星数了一遍。

    “冬季大钻石……天狼星、南河三……”卢新月掰着手指数，数到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两兄弟俩时迟疑了一下，“双子座这兄弟俩更亮的是谁？”

    古希腊神话中双子座的两颗星是两兄弟，在夜空中他们一黄一蓝，相伴左右。

    “黄色的弟弟北河三更亮，但哥哥北河二几百年前更亮，所以北河二是双子座α星。”*

    卢新月点了点头，接着北河三继续数：“北河三、五车二……”从御夫座α星五车二跳到金牛座α星时听到裴旭帮她接了下去：“毕宿五。”

    卢新月猛地意识到和男友之外的异性单独在一起数星星还是太暧昧了。她把冬季大钻石最后一颗星星的名字报了出来：“参宿七。”然后迅速接了一句：“走吧。”

    裴旭却又驻足了几秒，最后看了猎户座一眼，从红色的参宿四到蓝色的参宿七，从猎户的腰带到猎户星云。他觉得又有一片彗星碎片滑入他的世界，只不过这次的碎片更大，烧蚀感也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