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此人又生得极为俊美，虽穿着朴素，却贵在整洁，倒显得不是人靠衣装，而是人衬衣裳了。

    杨昭对美的追求或者说这时世人对美的追求都极为热烈。这么一看谢渊，杨昭却有点不可置信他的心肠如此歹毒了。

    谢渊观其神色变幻，杨家娘子无疑夺人眼球，月色下更显皎洁，润白小脸不复刚才灵动狡黠，时下流行的柳叶眉微蹙，红妆白肤，弱柳扶风，天地间一抹亮色。

    知该告退，微俯身正欲离去，却闻，

    “听闻谢郎见识渊博，如沿路而行可至光明？”仿佛下了极大的毅力说出此番话。

    杨昭紧紧注视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情态。

    谢渊微顿，似不解，只道：“娘子吉人天相，所想之事，必有所成。”

    随即告退，宽松的衣裳遮掩一身白皙，落下满地清风，竹声沙沙响动。

    杨昭莽撞了，怎么能就这般问起，那位新帝单名为行，杨昭想试探两人是否已识，但问句虽委婉，却不仅易打草惊蛇且看不出东西来。

    直至侍女梳洗时，浓墨如绸缎，散在脑后，泼墨如画，挂不住木梳的柔顺。

    杨昭灵光一闪，谢渊既才智过人，何不为自家所用？

    甚有道理，她眉毛上扬，咯咯笑起，又咳嗽起来，饮药而睡，药香弥漫全屋，伴着美梦入睡。

    梦里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身份，而谢渊依旧是低贱下人，可随意使唤，她踩着他的肩膀上轿，言语羞辱出气，其也不敢大声呼气，任凭她指使，杨昭得意了。

    隔日一早，便派婢女端着千里莼羹送去，名曰“招待”。

    实则杨昭还是有显得高高在上的意味，千里湖物质资源丰富，莼菜也颇多，江南地区人多食之，杨昭此番总有下不得台阶、舍不得弯腰的地步。

    小娘子变了，这是庄园里上上下下的共识。

    自从那夜与谢郎君相遇后，小娘子就变了个模样。

    日日遣下人递吃食给谢郎君，小娘子虽温柔体贴，但连她兄长杨雄都没这个待遇。

    小娘子疑似移情别恋，抛弃青梅竹马的沈郎君，看上了谢郎君，在别业里流传。

    杨昭听了也只笑笑，她有妙计。

    不久后，清谈宴会如期开展。

    丝竹管弦声不绝，渺渺兮荡荡，竹影绰绰，名人名士往来不绝，觞咏交错，并不拘谨危正端坐，随心所欲更令世人追捧。

    今时民风开放，杨昭带着侍女施以青绫布障，添位于兄长杨雄旁，另一侧也正是谢渊。

    座上人惊杨昭在这，且姿态怡然，各自低头神色各异，但终究未言语。

    杨家处于门阀的上端，在此社会，一定程度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生于下层，怕是如草芥，轻则被寻欢作乐，自由不复；重则砧板鱼肉，生命不在。

    青黛点眉眉细长，微傅粉，施朱怜，白里透红，淡妆雅服，朱唇上点桃花色，姿态明秀。

    且幽香传来，伴着酒香，两者之间相得益彰，都易使人醉。

    杨昭此人，饶是见惯世人面目，洞察人心的谢渊也不知道何为她的行为目的。

    这几天的刻意示好，总送来写吃食或书籍，可能真算热情好客，但谢渊也是见过杨昭神色清冷、目中无人的样子，无利不起早，自己又有什么可图的呢？

    何况那日沈家郎君望门不舍、防他之样也犹在眼前，这淌水谢渊可不想趟。

    行至酒欢处，杨雄并不阻止杨昭饮酒，只是杨昭却自行拒绝，她到底是要观察谁是那个将来有可能践祚的人。

    危险扼杀于摇篮。

    时下不仅女子崇尚肤白体美，男子对美的追求也表现到了极致。男子多以傅粉为趣，尚白肤红妆，简直到了狂魔地步。

    杨昭甚至听传闻，有男子为白皙肌肤而不见天日久矣，白是白了，结果是竟要靠木杖搀扶活日，实在可怜，那人却欣然大笑。

    所以谢渊的容貌俊美非凡何尝对那些排挤他的人接受他没有助力？

    欢宴上讨论的是法律，会上的人一句接着一句。

    杨昭滴酒未沾，观他们酒杯不放攥在手里，喝完也是这样等着婢女满上，两颊红润，也不知他们怎能流畅开口而不闹笑话。

    这厢：“要我说啊，当今以儒家礼义为主的伦理道德制定的法真超前朝《法经》，可留经久不衰！”

    可能权垫师大，杨昭观其大服华串，手上尘星多嵌珠玉，也识得他为散骑常侍之子，现在也当官，只不过清闲极了。

    场上多为附和之声。

    忽的一声轻笑。

    一男子斜坐于位，白衣翩翩，领口宽大，袒露出白皙的皮肤，窄袖丝绸，绣着精细斐然的绿竹，捏着玉制麈尾，手中轻扇，一时倒分不清玉与手孰白。

    见是瑞王，不满者压下脾气，抑着声，但还是顺从本心道：“为何发笑？”

    男子轻摇麈尾，保持原有动作，“明以法家法势术为中心，又何谈以儒家礼义为主，岂不发笑？”

    “既道以法家为主，世道明以孝治天下，此番为推覆王朝不成？”

    二人争辩杨昭不感兴趣，她侧身看向谢渊，虽半仰，眼神却紧紧注视对话中的人，连她也能看出赞赏。

    算是好消息，至少证明两人还未相识。

    未化而纤长的睫毛不停扇，眼波流转。

    手指翻飞，竟把搁在一旁的酒偏倒至谢渊衣物上。

    不巧，谢渊着的也是白衣，淡黄扩展，有愈来愈宽的趋势。

    婢女轻呼，谢渊被这动静打扰，目光也从他处转到己身。

    杨昭见他只微皱无语，并无起身意图，这怎么行？便在侍女耳边耳语。

    侍女也当传话筒告之谢渊，谢渊似是瞥了她一眼，但还不甚明显，终于起身离席。

    见其离去，杨昭放下心，自以为堵了他们相识过程，君与臣不相识，就不会出现换代事情了。

    杨雄泡在酒里，也对白衣男的答对起兴致，好友离席也无作表示，其余人要么饮的饮酒，要么与妓女嬉笑，也无发现异端。

    不错，无人关注是最好的，杨昭守了一会儿也离席而去，不去管场上的热闹喧嚣，她有自己的目的。

    杨庄属实离宴会地不远，树木青葱，竹林茂密，杨昭沿小道而行，以为谢渊应是在杨庄等待，毕竟她托侍女称之有大事相告。

    没料到见于杨庄前留出的大片空地上，日光下照，乾坤朗朗，无处遁形。

    谢渊还是那副白衣沾渍，这种白不似贵族子弟身上那种光滑质感的白料，反倒像多次水洗而无端变白，而其也只有两三件旧衣轮着穿，衣裳上无加以刺绣彰显清望，简朴至极。

    家道中落又不是困苦出生，难道一点积蓄都无存留吗？杨昭疑惑，又感到心虚，要是真扰乱了他与瑞王的相识，他会一直贫苦下去的吧？忍不住唾弃自己，自己家性命不危在旦夕，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只是语气仍是生硬，无半点醉态，谢渊还是想去宴席上听众人言，望白衣男子竟有龙气之相，以后必担大任。

    见谢渊开门见山，杨昭也不好糊弄，也简言明了，“谢郎，可否请您到家里教书。”对象自然是杨昭，可话语也偏不该由杨昭开口。

    此种事一般为杨昭父母邀请，再不济也该让杨雄表达，但杨昭无所谓，先将谢渊绑在眼皮子底下，余下事再告予父亲，谨慎对待。

    这番作为也不管谢渊作何感想。

    谢渊明显一愣，着实没料到这是她所要告之的重要事，他深深看了一眼杨昭，此女甚异，“容在下深思。”

    没明晃晃拒绝就是好事。

    杨昭颔首满意极了，日光下炙不觉难受。

    地上影子，谢渊看见了她，岩岩如松下风，燥热中带来凉气，并无不满,“娘子，何谓重要之事？”

    那日过后，杨昭也没多见谢渊，听那动静仿佛已离开。

    她也早早收拾回杨宅，杨家父母还疑惑女儿这回怎么没多呆几天，而是半个月就回了，平常也会带个一两个月，疯的疯，玩的玩，他们对女儿的拘束并不多，也只希望健康快乐足矣。

    历经几代朝廷的杨观，更有感悟，连普天下最尊贵的皇帝长寿都难矣，不期待子孙建功立业，在乱世中存活可矣，虽没想到这看似小小愿望，也会破灭。

    杨昭一回杨宅，就给杨观带来可谓重磅消息。

    屋里有放置冰块祛除热气，冰气丝丝冒出，极为凉爽。

    杨观却甚觉酷寒，听了杨昭的告述，与其半个多月前上奏的先皇还存活一文韬武略的儿子相似。

    “瑞王会和子慎合谋篡位？”杨观紧皱眉头，大浓眉由于长期的习惯一皱便形成“川”字型。

    前一阵子这名号，一直在他耳边环绕，瑞王是风度不凡，但也已表明自己志向不在政事上。

    “父亲，如果不加以防备，我们将会万劫不复！”

    这确实给杨观心底敲下警钟，未显浑浊的眼里却有另一番思量。

    杨昭可恨自己做不了大事，只能蜗居于一隅，但享乐一事，也是她惯常熟悉的。

    闲有乐事，便是谢渊作了自己的夫子。杨昭才不管怎么同意的，许是父亲，或是兄长。

    杨昭推开面前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竹简，实在看着头晕。

    未及笄的杨昭妆面淡如水，但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双目盈盈，勾唇嗤笑：“难道你们多喜雅谈，实则是厌倦书籍字之多？”

    当然为无中生有，杨昭又不是没见过谢渊捧书忘我的情景。

    谢渊与杨雄同岁，同为及冠之年，却仿佛饱经世故般。这几天也算是摸清这位杨家娘子的习性，至少知道怎么应付，顺着她的话往下走就行。

    “所言极是。”他将古籍推回原位,“只是，书不可不读。

    “书为前人所编，关注现实为好。”杨昭沾沾自喜，自以为搬赢一局。

    倒没想杨家娘子还有这番见地，谢渊微笑,“以古知今，现实固然重要，古籍也不可抛。”

    杨昭没想在这方面辩论，转了另一个话题,“王与国，孰轻孰重？”

    “有王才有国，有国才有王，二者不可分。”

    杨昭见不得空虚的话,“如果谢郎来选，会选国还是王？”

    小亭子的遮荫效果很好，烈日当头，杨昭还是不见阳光直射。

    她目光灼灼看着谢渊，想从他这里断定会不会为了国家未来抛弃不显才干的幼帝。

    唇瓣微动，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事实证明，每当紧急情况，这时候总有扰人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