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四)

    二更的铜锣敲响,新棠大街上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宋刚如往日一样搓搓手准备收摊,他把谋生的家伙和卖剩的面食收拾妥当后,挂上扁担的两头,挑起沉甸甸的扁担,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然而,有别于以往的是,今夜有一个他看不见的漆黑身影正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家。

    微弱昏黄的烛光从窗棂中透出,影影绰绰地映照在半人高的篱笆上,还没迈进家门熟悉的人声已然传来,随着他越走越近,聒噪但温馨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听在耳里,霎时感觉摆摊一天的劳累都消除不少。

    推开院子的矮脚门,他弯腰撂下扁担,把营生的家伙放在院墙屋檐下。屋里的范大娘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淡淡道了句:“回来了。”

    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交流,她默默地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倒进脸盆,宋刚在接过陈旧面巾的同时,把装有今天赚到的银钱的布袋交到她手上,再就着井水用力擦拭自己汗津津的手和脸。

    人齐后,一家三口才开始用晚膳。宋刚见到饭菜后,不由看向儿子,问道:“今天有人办酒席?”

    他们的儿子宋穗在一家酒楼的后厨做工,平时常打包一些客人吃剩的饭菜回家,然而作为小工,经过上面一轮又一轮的挑选,他能带回家的多半是些没人要的边角料,像今天这样能有一整条鱼的情况并不多见,

    范大娘夹了一筷子鱼肉放丈夫碗里,开口催促儿子道:“穗儿,快把那疯子的事给你爹也说说,真够不知羞的。”在他回来前,范大娘就听儿子绘声绘色地讲过一遍。

    话说,今日有一员外在酒楼里筵开十八席为长孙办满月宴,本来该是场热热闹闹的大喜事,可开席没多久却出了幺蛾子。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个宾客居然趁乱偷开了老板珍藏的好酒,还旁若无人地豪饮起来。老板发现后怒不能言,那酒是他祖上传下来的镇店珍品,传了三代都不舍得喝,事已至此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硬着头皮与员外磋商。

    员外一看那酒水的报价居然比他十八席的餐食还昂贵,当即就勃然大怒,他指着偷开酒水的宾客问了一通,结果在场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他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吃白食者。

    员外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想着正办喜事,且看那吃白食者又哑又瘸的可怜样,不想横生枝节的员外原本打算自认倒霉,把他赶走就是了。哪想,醉意上头的吃白食者竟发着酒疯倒嚣张起来,非但不走,还恶狠狠地接连掀翻了好几个桌子。

    杯盘尽碎,菜肴散落一地,此时就是员外忍得了,他的亲朋好友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几个脾气火爆的亲戚当即就冲了过去,把人踹翻在地拳脚相加,老板一看形势不对,赶紧喊上一帮伙计出来劝架。

    好端端的满月宴成了一场闹剧,愤怒的人群终于散去,吃白食者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瘫倒在地,宾客尽散,满眼狼藉,老板默默算完亏损后,头痛地扶额哀叹。

    这场闹剧唯一得利的,大概只有像宋穗这样的小工,能把没来得及上桌且不耐放的备菜私下分一分。

    他们吃得齿颊留香的同时,可就苦了一旁隐身听墙角的何锦程。他当庙祝时就极逞爱口腹之欲,如今虽然得道成仙,免除了吃喝拉撒人间俗事的困扰,但物欲虽除,心瘾难移,他只好咽着口水悄然离开,默默盘算着明天的计划。

    夜来风起,庭院里的落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冻醒的宋刚坐起来扯过床尾的被褥盖住自己和妻子。当他把被角掖到妻子脖颈时,不料摸到了一手湿润的冰冷。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重新默默躺下来从背后搂着她,用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拭去她的泪水,哑着嗓音道:“睡不着?”

    范大娘抽噎着说:“当初离家出走,我错了吗?”这是她积压多年的心病,也是久久不能释怀的遗憾。

    老实巴交的敦厚男人难得地展现了一次诙谐,他声调夸张地说:“正确无比!你要是不离家出走,当年如何能遇上我这年轻力壮的俊俏郎君。”

    范大娘被嘴贫的丈夫逗笑,泪水暂歇的她忍不住旧事重提:“我是逃出来了,可就苦了我弟呀。”

    宋刚抚摸着妻子开始发白的头发,劝慰道:“不要多想,也不要自责,人各有命,你为自己而活有什么错?你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帮儿子讨个像你一样贤惠的好媳妇。”

    范大娘擦了一把脸,破涕为笑道:“嗯,还好有你和咱儿子。”是的,逃婚是她平淡一生里面最勇敢,也是最不后悔的一次!

    当今世道农村里的女娃总是比较吃亏的,哪怕从小到大任劳任怨如她,仍挣脱不掉压在身上的命运枷锁。到了婚配之年,面临的与其说是嫁娶,其实称买卖更为恰当。

    对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七旬老翁,早已妻妾成群,不过是听信了道士说纳妾可冲喜,才花二十两银子给她家下了聘礼。见钱眼开的父母无视她的反对,兴高采烈地应下婚事。她在哭闹无果后,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着所有人都熟睡之际,背起行囊离家出走。

    她没有盘缠,也不认识路,曾经从过路的商旅口中听说棠州是个繁华之所,就一路乞讨地摸了过来,最终还饿晕在新棠大街上。幸好,否极泰来,摆小吃摊的宋刚父母看她孤苦可怜,赠了她一碗续命的粥水。

    后来,她死乞白赖地留下来当帮工,慢慢地和他们的儿子暗生情愫,最后喜结连理。成婚后,她也曾携着宋刚回过娘家一趟,可面对的只有两座简易的坟冢和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

    对于双亲,她并不愧疚,唯独觉得亏欠了弟弟。因为她从邻居口中听闻,自她离家不久,弟弟带了家里的大半积蓄出来寻她,却不知遭遇了什么竟失踪了,多年以来音讯全无,而无依无靠的双亲在弟弟走后的半年里都相继染疫离世。

    一夜好眠,精神饱满的肖宛玥今天醒得特别早,简单梳洗过后,她把浅黄色的香囊系在腰间,拍了拍道:“早呀,阿梨。”

    香囊中传来一道幽幽女声:“小姐,早安。”

    这个香囊就是阿梨如今的容身之处,阿梨作为鬼修,白天是不可以行走在日光下的,只能安静地躲在香囊里静养修习,只有到了室内或是入夜,听到她的召唤才会出现。

    遥想起当天,她把阿梨是尸骨安葬妥当,见阿梨朝自己磕了九下头后,便消散于原地。她虽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还是为阿梨能投胎转世感到欣喜庆幸。谁知两天不到,阿梨就又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用一身微薄法力在阎王殿前求得阎王开恩,借我三年光阴陪伴小姐左右,请小姐成全。”

    看着去而复返的阿梨,肖宛玥虽然心头高兴,但还是忍不住责怪道:“你个傻子,人各有命,你明明有自己的路可以走,何必再跟我耗下去呢?”无论她好说歹说,阿梨最终还是留下了,为此她可没少被百端讽刺娇生惯养的。

    肖宛玥收拾妥当,背好行囊便去敲百端的房门,可敲了好几下都无人应答,她想了想直接推门而入,室内空无一人,她不由心慌地问:“阿梨,知道百端在哪里吗?”

    “回小姐,大约一刻钟前,我听见了开门声,我想他此时应该在大厅用早饭呢。”阿梨有板有眼地答复。

    悦乐客栈面积不大,建筑呈“口”字形布局,临街一侧的大厅充当前台和饭馆,客房则主要安排在其余三面的二楼,中间大大的天井使得客栈的采光和通风都很不错。

    肖宛玥急匆匆地下楼,不曾想却在楼梯上被个衣衫褴褛的瘸子挡住了道。那人拄着拐杖走在她前面,楼道狭窄,她无法超越,只好等人先走。无聊之余,她注意到那人似乎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因为他每踏出一步都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倒吸凉气声。

    等那人总算挪完几级楼梯,肖宛玥路过他时,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看见的是一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脸。许是她惊讶的神色太明显,那人朝她投来一记阴鸷的眼神,而后喉头微动,嘟嘟囔囔地哼了一大段她听不清的话。

    那人神情狠毒,她猜对方大概是在咒骂自己,懒得跟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纠缠,她赶紧掠过他快步离开。

    百端坐在大厅的角落注视着她来的方向,而他面前的桌上已经放着两碗小米粥和一碟鸡蛋饼。落座后,她见他视线未改,顺势望去,才知道原来他看的是那个瘸腿的哑巴。慢慢地,她发现不仅百端,整个大厅的人都朝那个人悄悄张望,并且窃窃私语。

    客栈老板一见到他立刻就凑上前去,丢还给他一颗银疙瘩,驱赶道:“去去去,走走走!我们店小,住不下你这尊大菩萨,银子还给你,请你另觅住处吧!”

    那人一开始还不愿走,直到老板叫来小工,眼看就要动上手了,他才一瘸一拐地朝大门走去,走到门口他理所当然地伸手顺走了食客还没吃过的生煎肉包,最后还不忘朝客栈吐了一口浓痰。

    他愿意离开就行,客栈老板也不欲与他多计较,转身高声对在场食客解释道:“本店素来以让客人宾至如归为本分,热情招待四方来客,只是今日得知,此人昨日大闹了隔壁街的酒楼,为了保障各位和小店的安全,只得请他离开,望各位多有包涵。”客人中多半是当地人,他们早就对昨天的事情略有耳闻,纷纷点头表示对老板的理解。

    见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昨天的骚乱,老板不由主动接话:“昨日看他的破落样,我本是不想收他住店的,就借口说本店要先收费后入住。我以为能把他劝退,谁知他却往柜台上放了一颗白银,你们猜那银子是怎么来的?哼,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晦气,原来是那瘟神挨打时被打掉的银牙!”

    关于瘸腿哑巴的八卦很快就进入了尾声,倒不是因为这个消息不足以支撑他们今天茶余饭后的讨论,而是一个更劲爆的消息即将传来。

    一位食客在客栈点完菜后,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唉,你们知道吗?典当行钱掌柜的那只三花猫走丢了,他正到处贴告示寻猫呢,悬赏金额可是有整整十两银子呀。”

    肖宛玥听罢当即放下碗,抬头看向百端,疑惑的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干的”三个大字。

    百端朝她敷衍地歉意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承认。

    有钱后的肖宛玥开始不安于现状,为了追求舒适加快脚程,她打算买一辆马车代步。然而棠州虽然繁华,可问了一圈下来,全城贩卖马匹的驵侩竟然只有一人。

    他们几经周折找到那大腹便便的驵侩,可一询价,当即望而却步。一匹品相优秀的骏马居然要价三十两,要是加上车厢、马鞍等配件,没有个四十两是拿不下来的,肖宛玥从来不知前世视作平常的马车竟要如此昂贵。她企图跟驵侩讲价:“可以便宜点吗?我们的银钱并不多。”

    驵侩昂起头用鼻孔对着他们,一副高高在上爱买不买的样子,满不在乎地道:“分文不减,不买拉倒!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整个棠州只有我有权卖马!”

    肖宛玥当然是打听过的,驵侩的舅舅是军中负责马匹采购的官员,对马贩子而言权势滔天,在其打压下,棠州以及周边地区的马匹买卖就成了他们的独家生意。然而最终,她还是买到了一辆马车,只是那马车的模样属实令人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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