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风猛烈得不同寻常，把挂在农家小院大门两侧的白色纸灯笼吹得摇晃不定，灯笼里的火苗更是被吹得忽明忽暗，脆弱得仿佛随时要熄灭，连带着把灯笼上大大的“奠”字也被吹成了一团漆黑的模糊。

    穿过不大的庭院，一眼就能看到由大厅临时改成的灵堂。那些平常很是爱惜的木质家具，如今像垃圾一样统统被粗暴地堆放在角落，整个大厅看起来空空落落，死气沉沉，系在门楣上的白色布幔如同地府的勾魂索，正在屋内随风飘荡，来来回回的瘆人得慌。

    两条长板凳被平行摆放在大厅正中央，板凳上架着一块床板，床板正中有一处被薄薄黄纸覆盖着的微微隆起，根据黄纸形状仔细辨认，能看出底下包裹着的极有可能是个身量矮小的孩童。

    床板的前方有一张案几，案几上摆放着一个黑黢黢的牌位，上头写着“爱子徐启巳之灵位”的金墨还没完全干透。半旧的香炉里香烛燃起的烟雾缭绕不散，三个陶制小碟上分别被摆上全鱼、新鲜杏子、绿豆糕作祭品。

    一个身着缟素的女人瘫坐在床板一侧的地上，正用一根手指粗细的青竹杆子挑动着面前火盆的火苗，跃起的火星恰好弹到了她手背上，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等盆中的物什即将燃尽，她又拿起一件孩童的棉袄准备扔进去。

    棉袄划过火盆却没有被扔进去，因为泪流满面的女人终归舍不得松手，她把棉袄抱在怀里低下头使劲地嗅着，似乎想以此来捕捉到逝去儿子残留的点点气息。

    在她身后更是摆放着一堆孩子的衣物，这些衣服有长有短，厚薄不一，看样子应该是由冬到夏应有尽有，而衣服下面还压着不少或新或旧的玩具，风筝、泥人偶、布老虎、拨浪鼓……

    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恐怖的沉默所吞噬，除了风声和火盆中偶尔传出的“噼啪”燃烧声外，余下的便剩女人无尽凄凉的抽噎了。

    火光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眸子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肿得像个核桃，她望着隆起的黄纸神情呆滞地喃喃自语道：“娃呀，我不配当你的娘，如果不是我把你一个人放在田垄上玩耍，如果不是我顾着种地没看好你，你又怎么会被毒蛇咬了。”

    徐大毛端着菜汤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满脸愁容的妻子啜泣着不住地落泪，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儿子正直挺挺地躺于黄纸之下，再也不会扑到他怀中脆生生地喊他爹，而他敬重的父亲也在悲恸之下卧床不起。他内心的哀痛不比他们二人少，但作为家里唯一的依靠，他只能掐着大腿告诫自己，坚决不能倒下。

    他坐到地上，夺过妻子手中的青竹杆子，并把菜汤递了过去，规劝道：“一整天了，你一口水都不肯喝，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爷俩留下，随他去了？”徐大毛严厉的语气说到后来，竟成了哭腔。

    徐家媳妇听罢勉强提起些精神，一言不发地接过菜汤，张开干得泛起皮的双唇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只是泪珠依旧没有停歇，不断地划过她颤抖的双唇，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汤碗中泛起一圈圈浅浅涟漪。

    然而，夫妻二人看不见的是，一个跟他们孩子长得一摸一样，但脸泛青紫七孔流血的“人”正靠坐在板凳腿边嚎啕大哭，两道红褐色的血痕在他眼角处蜿蜒而下，那“人”明明在哭，可眼中却诡异地没有一滴泪水，显得阴森又凄凉。

    牛头马面公事公办地走到小鬼身前站定，在宽袖中抽出一本折子，对半打开后漠然地宣读道：“往生者徐启巳，生于己巳年，卒于癸酉年，该放下前尘，随我们走了。”不出所料地，那小鬼只是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依然自顾自哭泣，完全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当阴差多年，他们最无奈的就是面临这种情况，若是遇到不愿意离开穷凶极恶的鬼魂，他们能理所应当地使用各种法器，强硬地完成任务，可面对一个惨死的孩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下手。

    按理说，在宣读完折子内容后，阴差是不该跟往生者多言的，但凡事总有个例外。心怀善念的马面蹲下身来摸着小鬼的头，清了清嗓子，换回自己原本的声线，温柔地问道：“是不是害怕呀？”

    小鬼一边哭，一边拼命点头。

    此时，牛头也蹲了下来，安慰道：“不用怕，每个人都会有阳寿散尽的一天，只是有的人这一天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而已。地府没有你想的可怕，只要你乖乖跟我们走，很快就能再次投胎的。”

    听罢，小鬼的哭势果然缓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道：“爹娘说，只有做了坏事的人才会在地狱中被勾舌根、下油锅，我没有做过坏事，我不怕！我害怕的是我走了以后，他们没有了我怎么办？我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感到好难受，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牛头马面着实一愣，没想到这个小鬼的想法如此通透。马面想了想，如实道：“你留下来，他们看不见你，你也什么都做不了，有什么意义呢？但如果你跟我们走，经过轮回转世，说不定还会有与他们相见的机会。”

    小鬼想起，爹娘从下就教育他要做一个勇敢正直的人，遂彻底止住了哭泣站了起来，主动牵过马面的手，奶声奶气地道：“真的吗，姐姐？我只要愿意跟你走，就还能见到他们。”马面轻轻回握他的小手，郑重地点头。

    牛头马面带着徐启巳走出庭院时，见到身为山神护法的何锦程不知已经在窗边站了多久，他们连忙拱手施礼，何锦程一边回礼，一边说着“有劳了”。

    经过钱少东的事，何锦程本来以为徐家娃娃会是一桩小麻烦，没想到问题竟然自己解决了，乐得清闲的何锦程看向脚边的三花猫，不由感叹道：“同样是幼童，因自作孽而殒命的钱少东心中只有怨怼和不忿，宁肯带着怨气跟着你十几年，也不愿释怀放手。而徐家娃娃年纪虽小，却心思玲珑，把对在世亲人的忧思放在首位。果然，每人造化不一，是有原因的。”

    三花猫张开口，把叼着的一条孩童手腕般粗细的眼镜蛇吐到地上，讨好般绕着何锦程的衣服下摆来回转圈，明显是在邀功。何锦程看向脚边的小东西没好气地道：“还想讨赏？这蛇的精魄对你修炼大有裨益，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何锦程想了一下，又问：“说起钱少东，我有一事想不明白，你修为虽然一般，但是一口吞掉他的魂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什么会纵容他蛰伏身边多年？”

    三花猫乖巧地“喵喵喵”解释个不停，何锦程听后频频赞同地点头：“难得你有此心境，也不枉我做主收留了你。”

    原来，三花猫的容忍竟是因为不忍心。一直以来钱掌柜待它极好，它很清楚钱掌柜对儿子的愧疚，明白自己一口吞掉钱少东的鬼魂固然可以一了百了，只是他自此就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钱掌柜再也不会有与儿子重逢的一天。

    将小鬼徐启巳领到值班鬼差跟前，牛头马面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牛头一回首，看到的只有马面行色匆匆的背影，今天的马面比以往这么多年来都要不对劲，牛头说不上为何，但就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马面在地府深处的一间牢狱前停了下来，牛头则躲在一个拐角处悄悄偷看。很快，牛头看到一双通红且没有皮肤的手从牢中伸出，用力地抓着小腿粗细的牢柱，那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哭着求饶道：“鬼差大人，我知错了，求求您放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住了。”

    这时，许久没有来此区域的牛头才猛然想起，这片区域关押着的都是犯过杀戮，欠了人命的鬼魂，这些鬼魂每天都要承受一遍凌迟之痛，直到孽债还清才能轮回投胎。他们被一片片削去的皮肤会在第二天受刑前重新长出，日日如是，年年如是。

    马面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扭了扭头。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借故出现在这个牢狱前，但每次都是匆匆窥探，这次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想要仔仔细细地跟狱中的鬼魂谈谈旧账。

    对于马面的拒绝，鬼魂毫不意外，毕竟，这个结果跟她二十多年来每一次的求饶都一样。她一如往常地掩面痛哭，降低了请求：“既然不能放过我，那我求求您杀了我，把我打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都行，我只求能离开这里，离开地狱！”

    马面依然是冷静地摇头，淡然地讽刺道：“多年未见，能亲眼看到你受苦受难，我怎么舍得轻易给你个了断呀，我敬爱的长公主殿下。”

    马面的声线未加修饰，鬼魂一下子就把她认了出来，她先是难以置信地一愣，接着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挺起胸膛站直身子，如同一只高傲的雄鸡，因为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奴婢卑躬屈膝。只是，她用尽全力强装的高贵姿态跟她一身血淋淋没有皮肤的的躯干对比起来，显得有些荒诞与可笑。

    鬼魂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阿梨，是你！你个下贱的奴才，低等的婢子，吃里扒外的叛徒，养不熟的白眼狼！”鬼魂以前只知这个马面常常出现在自己的牢狱前，可凭她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是联合沈檐谋害自己的贴身侍女。

    被臭骂一顿的马面不仅丝毫不恼，甚至连声音都染上了笑意，沾沾自喜地炫耀道：“悄悄告诉你吧，我已经入土为安，建碑立坟了，只要等差事一结束，就能投胎转世。至于你？怕是还有得来挨的。”马面见到昔日的主子备受煎熬，心下快意舒畅。

    鬼魂恨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呸！忘恩负义，枉我当初对你这么好！”

    马面像是听到了个旷古未闻地笑话一样，夸张地仰头大笑：“我尊贵的长公主呀，原来你管那叫做好？”

    鬼魂抬着下巴，轻蔑地睥睨牢房外的马面，理所当然地道：“我带你脱离乡野，给你锦衣玉食，那不是好，又是什么？”

    马面笑意消退，脸上染上了些愠色，反驳道：“你可曾问过我一句愿与不愿？我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平淡但自在的人生，可全都让你的一句话给毁了！”

    鬼魂嘲笑道：“可笑至极！你竟然可以将这一切归咎到我身上？你父母既然愿意将你卖入皇家，你又怎么敢保证他们不会把你买入青楼妓院，或者嫁于他人为奴为妾？”

    马面忽然觉得自己天真得很，试图跟她交流无异于对牛弹琴，那是她无论再活多少年都无法理解的，马面自嘲地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留下一句讥讽的“奴婢告退”，转瞬便消失在幽暗阴冷的过道里。

    马面走了良久，牛头才皱着眉忧心忡忡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