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次日一早,许传拖着行李箱踉跄下楼。在外挂楼梯的阳台上,许传看到了楼下一身黑色的陈南。

    陈南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许传说:“其实不用送,我打个车就到了。”

    陈南没说话,自己在前面和行李箱较劲,然后示意许传坐在后座上。

    狭小的电动车载着两个成年人和一个行李箱,压得轮胎喘不过气。

    就像剧团的重负压在许传身上。

    距离发车时间还早,陈南开得也不快,顺势说:“我说句实话,我昨天想一晚上,我觉得参加节目不现实。先不说能不能选上,就算选上,你就能火吗?你火了,剧院就能有人来吗?”

    许传把自己捂得严实,靠在后椅背上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电动车停在半路,陈南留给许传一个后脑勺,后脑勺传来一道声音:“许传,这五年生意怎么样没人比你我更清楚。”

    许传没说话,她知道陈南要说的是什么,不止陈南,很多人都和她说过这句话。

    解散是最好的办法。

    陈南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在和什么较劲,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许传阴沉着脸,下了车走到前面伸手去拉自己的行李。

    “你如果是来劝我解散剧团的,你可以回去了。你要是想找另一棵树去吊着你就去,这么多年我没有强留过任何人。”许传机关枪一样说了一串。

    陈南任她拉走自己的行李,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

    许传的背影很快淹没在寒风之中,陈南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句:“你他妈就倔吧!他妈驴一样。”

    许传死死拽着自己缺了一个轱辘的行李箱,真的像头小驴一样,头也不回地朝着高铁站方向走。

    距离不远,打车已经不划算,走过去也来得及。

    “你就倔得很。”

    寒风中浮现出母亲的声音。

    许传加快了步伐,仿佛当时听到母亲病危时赶去医院一样。

    东北的冬天,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时段。

    自从许传上大学,许红每个冬天似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

    她早就不能上台,只是继续做着她的团长。

    她其实对自己的身体有很好的评估,去一线的大医院和在小县城里的小医院治疗效果差不了多少。

    唯独许传不肯,她倔强地说:“攒够钱,咱们可以换心脏,而且无论如何大城市都比县城医疗条件好。”

    那段日子里她看着许传在剧团、学校、医院、兼职的地方忙得团团转。

    最终她向许传下了最后通牒:“我是不会去北京的,我死也要死在岭城。”

    许红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劝许传不要接手剧团。

    “我已经因为剧团失去太多东西,你爸、还有你本来快快乐乐的初中,我喜欢这个东西,所以我不后悔,我除了觉得对不起你之外,我一点也不后悔。”许红因为激动,说话喘着粗气。

    许传绕到她身后,为她顺气。

    “但你不一样,你根本就不喜欢,为什么要接手?”

    许传没说话,许红甩开她的手说:“我明天就解散他们,这么拖着生意只会越来越差。”

    许传站在原地说:“我就是想接,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想证明给一些人看,二人转没有那么不堪。”

    这下换成许红沉默,她知道许传说的一些人是谁,沉默许久后,许红说了一句:“你就倔得很。”

    转月,医院窗外的枯树无声地见证了许红的死亡,她真的如愿至死留在了岭城。

    独留许传一个人捏着前往北京的两张车票,站在走廊中发呆。

    除了骨灰和剧院,许红还给她留了一笔钱。

    不够换心脏,但足够许传在十八线小岭城无忧地生活。

    许传顶着寒风摸了一把眼泪,瘸腿的行李箱也按时到达火车站。

    手中前往北京的车票目的地变成津城,两张车票变成一张,许传抬眼小声对自己说:“我不信我什么都留不住。”

    高铁飞驰,抵达津城时已经是中午。

    许传找了一家便宜的青旅,放好行李后,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吃了些东西。

    吃完结账时,许传与老板搭话:“老板,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烟酒的吗?”

    老板思考一番说:“对面商场你看看去。”

    许传道谢,朝着商场走去。

    津城的商场对许传来说有点错综复杂,她绕了快十分钟,总算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一家卖烟酒的小店。

    她其实不太懂这些东西,但贵的肯定不会出错。她咬咬牙,买了她认知里最负盛名的中华烟。

    赶去面试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津城虽说比岭城暖和些,但十二月底的冬日,也感受不出什么差别。

    许传带着材料和包裹好的烟,走到节目组给的面试地址——南阳古镇。

    不算太近,她走得又快,厚重的衣服之下出现一丝薄汗,她迟钝地领略到几度温度的差别。

    来古镇旅游的人不少,在门口排队的人长长一排,像排着队的鲤鱼要越过南阳古镇的龙门。

    她将手机里的电子邮件给工作人员看,随后工作人员领着她走进偏僻的小门。

    “您从哪里过来的?”工作人员和她搭话。

    许传恭敬地回答:“我是岭城过来的。”说完觉得岭城地方太小,人家可能没听过,所以补充一句:“就在东北那边。”

    工作人员有些惊讶:“你也是岭城的呀,我们老板老家也是岭城的。”

    许传笑笑:“好巧呀。”

    一点也不巧,她本来就知道易凯晨老家就是岭城的。

    “到啦。”

    许传拎着她准备的烟愣在原地,这里的队伍比大门排队进古镇的人还长。

    原来,她这条鲤鱼才是真的需要跃进龙门的人。昨天那点入选的兴奋荡然无存,从队伍看来,她是海投,这个节目也是海选。

    拥挤望不到头的队伍在等待的时间里变成压在许传心头的山,焦虑和紧张在这座山上肆意生长。

    她观察着周围的人,大多是些青春活力的女学生,只有她是拎着烟、准备靠贿赂过面试的市侩的大人。

    手里的袋子变得烫手,她把口袋往身后藏了藏。

    红色的袋子像小城的烙印,刻在她身上,让她有些自卑。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许传成功进入面试房间。进门后她更加慌乱起来,屋子里没有她想象的大腹便便吸烟的投资方男老板,而是几个穿着精致的女孩。

    她将烟往身后藏,鞠躬做起自我介绍。

    她准备的卖惨故事和长篇大论的对答技巧一个都没用上。

    “好的,七个工作日之后我们会通知您是否入选,感谢您的参与。”

    许传点头,袋子被她手心沁出的汗打湿。

    “还有其它问题吗?”对面的小姐姐见她不走问起来。

    许传深吸一口气,买都买了,干嘛不送,谁说女孩子就不能抽烟呢。

    她心下一横,把藏在身后的“礼物”拿出来,放到面试桌上。

    “一点心意。”许传低着头不敢看别人。

    对面的小姐姐得体地回答着:“不好意思,我们不抽烟,而且这里有监控的。”

    许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闪着红点的摄像头,闪烁的频率与她的心跳同频,红色染上她的脸,她狼狈地逃出房间。

    她无暇顾及所谓这里有监控是不是在暗示她换个地方再送,她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钻起来。

    送礼这件事,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送礼这件事,太蠢了。

    她跑出很远,在古镇里七拐八绕,成功把自己绕晕,困在一个四方小院里。

    院子里有很多枯萎的花,如果是夏天肯定会很漂亮,她来得不合时宜,或者说她本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院子大门正对面的屋门被从内向外推开,从屋子里走出一个穿着白色T恤,棕色阔腿裤的男人。

    高挑的身材使他出门需要略歪一下头。

    而这个人很显然没睡醒,就这么歪着脑袋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着入侵他花园的人。

    即便现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这人逆着光,许传眼睛眯得比对面人还要厉害,却也迟迟没能看清对面人的样子,当然,她这个入侵者也不敢往前走去看屋子的主人。

    “你谁啊?”低沉的嗓音混着刚起床带着的沙哑,以许传多年研究二人转的经验来看,这人的嗓子是特殊保养过的。

    许传感叹自己今天脑子没带到津城,干了无数件蠢事。

    对面的人见她不说话,皱眉说:“你从哪知道这个地址的?私闯民宅违法知道吗?再跟我报警了。”

    许传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门前的人哼一声说:“你们私生就这一套词,回来。”

    许传听懂了他的话,继续说:“我不是私生,我真的是迷路了,我是来面试综艺节目的。”

    易凯晨揉揉自己的脑袋,搓搓自己的脸,总算从宿醉中清醒一点说:“不管你是什么,别和别人说我地址。”

    说完狠狠关上门,半刻又打开,带着些许生气的语气对她说:“赶紧走。”

    说完关上大门,回到房间,戴上眼镜,世界才重新清晰起来。

    窗外只剩下枯萎的树木和一个慌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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