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地牢外是幽深狭窄的过道，一声声“叮……叮咛……叮叮叮……”的声音从不远处由远至近，像是有人拖着长长道铁链在石板地上缓缓行进。

    小少年倏地睁开了眸子，正色道：“有人来了。”

    ……

    硬质皮靴铿锵有力地踩在潮湿的地板上，随着带路的人穿过一间又一间满是霉腥味的牢房，最后，来人的步子在最里间一处涂了朱砂红柱的地方停了下来。

    领路的士兵躬腰说道：“督军，就是这间了。昨日拖进来的那两个女子，周副官交代过是重要的犯人，所以就给关到这儿了。这可是整个傅园里最铜墙铁壁的一间，保证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男子眼帘半垂，晦暗的光线下并看不出什么情绪。时隔一夜，姜南又再次见到了这张让她害怕的脸......傅闻璟往前近了近，天光将他的挺阔的脸颊映照得苍白，铁栏牢里是神色各异的四人。

    姜南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慌，每每看到这张脸，她总是害怕。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牢中四人，一双深邃如潭的黑眸像是结了冰，让人忐忑。

    可他阴沉着脸在牢门外驻足半晌，说得第一句话，竟然是朝着那个靠在角落里眸光坦荡的少年——那双冷厉的黑眸微微一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低声道：“你竟然在这儿？”

    几人皆讶异地望向角落里的少年，衣袍破败，发丝凌乱，普通的毫不起眼。

    少年听罢，垂首轻笑一声，满眼无辜道：“长官是在说我？咳咳……长官，你定是认错人了！”

    他顿了顿，而后声音有些颤抖着道：“把门打开。”

    姜南站起身来，一把将沈青青护在身后，警惕道：“你想怎么样？”

    出乎意料地，傅闻璟看也没看她，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少年跟前。喉咙里像是抑制着隐隐的怒气：“你师兄呢？”

    少年一摊手：“我不懂长官在说些什么。”

    他逼近几步：“你是明子虚身边的那个小师弟吧！……他人呢？你又怎么会在傅园的地牢里？！”

    他蹲下身子，直勾勾凝视起来。少年撑着双手略显艰难的往后挪了挪，姜南这才注意到，藏在袍子里的双腿，竟是断的！一双澄澈的眼瞳扬起，漫不经心地道：“我并不知道你口中的‘明子虚’是谁啊！”

    他双目一沉，突然猛地将那少年抵在墙角，狠狠掐住少年的脖子，冷声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翻遍了大半个中国，苦苦找了你们整整七年，你以为，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凡尘…万千，稍纵即逝……你，何必执着呢……”

    少年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

    傅闻璟红着眼，手上气力不减，眼见着那少年被掐得额上青筋暴起，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不行！再掐就给掐死了！”姜南猛冲过去使劲儿扳住傅闻璟的大手，喊道： “姓傅的，你疯了？！他还是个孩子！”

    “滚开——”

    傅闻璟低吼一声，姜南被重重推到在地。她不放弃，起身，又冲过去……唇齿间传来阵阵腥甜，一个吃痛，傅闻璟的手腕处印上深深的一排齿痕，“姜南，你也疯了么？！”沈青青吓得惊叫起来，话落只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姜南娇嫩的脸颊上，瞬间挂上五道红痕。

    傅闻璟松开手，少年得以喘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新鲜的空气。他直起身子，红着眸子瞥了眼倒在地上发懵的姜南，眼底尽是疯狂，微微甩了甩被咬的手腕，脖颈半扭，朝着牢门外守卫的士兵厉声道：“除了那个瘫子，全杀！”

    “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我想回家，呜呜......”

    “别哭，你可是沈家的二小姐，别给你哥丢人！”

    “......”

    沈青青把眼泪又憋了回去。应声冲进来的士兵已经将出来那少年的其余三人死死摁在地上，准备立即拔枪射杀。此时，方才还一言不发老乞丐见着子弹上膛，忙连连破着嗓子叫道：“长官，莫急莫急，我......我知道明子虚在哪儿！我知道！”

    “眦泽，你这个背弃师门的狗东西！”少年挣扎着想要爬过去，身子却被紧紧摁住。傅闻璟双眉一皱：“等等。”

    脑门上行刑的枪口离远了些。老乞丐露出满口黄牙，冲着少年狡笑道：“不全师叔，说来你我都是因那天乩道人所累，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锁妖牢中这么些年。就算你不想出去，我等这一天却想得快要疯了！”

    还真是锁妖阵？......天乩道人？姜南有些凌乱，像是在何处听过。

    少年噙眉指着他叫骂道：“当年怎么不把你这师门败类一起钉死在青霞山上！”老乞丐听罢，淡然一笑。不急不缓地盘地而坐，啧声道：“啧，师叔你先别骂啊！道门凋零...师父负我。我不同你，童颜永驻。师叔.....我老了。我不想在这锁妖牢里过下半辈子，我——要出去！”话落，他转了脸色，厉声喊道：“天乩道人已经死了！”

    傅闻璟冲过去，拧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老乞丐从容不迫：“长官莫急。”

    “都说盛世入庙礼佛，乱世道士下山救济苍生。天乩道人明子虚，是太平道的传人。自幼在山中修习多年，几入太虚。本快修得大成，可是一切都在某天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是晚清1896年的初春，光绪二十二年，山下的变法运动正闹得沸沸扬扬。不日，山上也来了位不速之客。来人似乎身份高贵，宝马暖轿，绸衫金杖，同明子虚齐登茶室，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鸡鸣过三巡，房门始开，那人才乘轿而去......没有人知道那晚他们两人说了什么，只是那人走后，明子虚却失了神。他独坐在殿中，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三日，而后招来门中众弟子，一一交代一番，便拂尘一甩，去了长袍，也离观下山去了。此行他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辈分高又天赋异禀的小师弟不全；另一个，就是悟性极高的坐下大弟子——眦泽。”

    “至于为何要带这二人，除开大弟子眦泽则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不说，另一个那完全是因为年纪尚小，又非得当屁虫粘着师兄同去的！”

    小少年插嘴打断，不悦道：“我说你别歪曲事实！什么跟屁虫？！那是明子虚非得带着人小师弟去的！”老乞丐斜眼瞥去，少年很快被人捂住了嘴巴。

    “三人下山后，来到的第一座城，就是陵水。”说道此处，老乞丐抬头冲着傅闻璟诡笑道：“傅长官，您还是同傅老爷长得很像的。哦对了，不是这个傅园的傅长汝...而是陵水傅宅，傅长清大人。”

    傅闻璟眼眸低垂，波澜不惊地道：“你还知道什么？......眦泽。”

    虽是极为细微的，姜南还是察觉到了眼前与自己相背而立的傅闻璟听到此处时，他挺括地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竟然叫他......眦泽？这样说来，这个邋里邋遢地老乞丐，竟然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大弟子眦泽？！而这个叫不全的小少年，就是那位天赋异禀的小师弟？！！！

    这——怎么可能啊！

    先不说其他，单就这个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可是，方才乞丐口所提到的时间，那可是光绪二十二年呐！1986......1916......粗略地算下时间，至今也过去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光阴轮转，怎么可能还有人的容貌——一成未改？！

    惊讶归惊讶，虽是觉得无法理解，但姜南经由过借尸还魂这一茬，也知世上本就有许多玄妙未解之事，深知能活在当下便一万个的好；但是，沈青青就有些不妙了。

    她吓得不轻。从昨日到现在，恐怕是把这辈子可怕的事情都经历了个遍......现在整个人躬着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姜南，哆哆嗦嗦一句完整地话也说不出。

    “沈青青！”姜南有些担心：“你平日胆子那么大，现在怎么吓成这个样子？说书的话你也信？！”

    “鬼，鬼......我想回家......哥哥......”

    姜南挣扎着想要挪到沈青青旁边，却被守卫的士兵摁得死死的，无奈只好伸着脖子喊道：“姓傅的！”

    他回身，才记起牢里原来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

    “我们不在乎你的前尘旧事，你与他们二人之间的宿怨恩仇，大可不必将我们卷进去。昨日你既没有杀我，就说明我们二人还是有些用的！你要是......现在还是没有反悔，就麻烦先请安置一下沈二小姐吧！”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半蹲下来，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双颊，薄唇微翘；居高临下而视，歪着头冷声反问道：“反正也活不长了，还麻烦人做什么？”

    姜南眼瞳提溜一转，扬声回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个明子虚吗？这个，我恰好也知一二！”

    这下，吃惊的可不止沈青青一个人了。

    傅闻璟的眸光微微一颤，他收回捏在她脸上的大手，沉默地端详她许久，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小命都在你手上。岂敢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