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坐在饭店包间里，王也才知道这次他大哥不是因为想家才回来，有这方面的因素，但说到底，还是公务，而且还和谭家脱不开关系。

    王又和谭夫人在商场上交流过，谭夫人是个聪明人，思维也很灵活，但是太保守，属于求稳那一派。而谭家这次总部迁移没有一点风声，按照谭老爷子在时谭氏企业的稳中求进，大约是谭老爷子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个决定。能在19世纪把家业发扬光大、并且提前准备好后路前往美丽国避战的谭老爷子眼光是出了名的毒辣，对美丽国政府的一些政策也有着独到见解。王又猜，谭老爷子应该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让谭家借着自己死亡的名头从美丽国迁出。

    而且，太急了。

    谭老爷子身体状态急剧下降的消息是02年9月传出来的，11月，谭老爷子没了，1月，谭氏总部有条不紊地从美丽国迁出，没耽搁太长时间，美丽国内部的刁难也准备充足地回敬了回去，而谭夫人携其独女于1月底时到达北京。

    王又回来，一是看望家人，二是为了处理中海集团与谭氏在美丽国的业务，做好收尾。而且将作为谭氏与中海集团总部之间的桥梁，为谭氏在国内和中海集团的合作起头，三是想探听消息。

    以上这些暗流王又不会在家人团聚的时候向家人表明，这些话只会在家中的书房、在王卫国手上明明灭灭的中华烟里说。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又去北海公园转过两圈，王又终于等到谭氏企业在北京顺利落地以及谭夫人举办宴会的消息。

    谭氏和中海算得上国内数一数二，两家又是邻居，是以王家是第一个接到这份邀请的人。

    王又还正好碰到人来送邀请函。

    谭家小姑娘穿得端正，喇叭袖的白衬衫别了一朵小雏菊，淡蓝色的长裙清新雅致，手上拿着纯白烫金的邀请函，敲门后没想到给她开门的是王也，愣了两秒才问叔叔阿姨在家没。得到否定答案后，也不纠结，干脆利落地将邀请函递给王也，让他回家记得转交给王叔叔，说完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王又站在回廊看着王也木愣愣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笑得打跌。

    现下，他坐在客厅，又笑呵呵地看王也对缠在脖子上的领带手忙脚乱，手放到王也头上一阵乱揉，“小也子啊，都14岁是个大男人了，还学不会打领带可不行。”说完，他接过那条领带，给他系上。为了让王也能看清，还特地放慢了动作。

    摸摸打好的温莎结，王也笑笑，“谢谢又哥。”

    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发育得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模样。上一次见面时那个还会扒着自己的裤子让王又请吃糖葫芦的男孩已经长大，身高到王又的脖子了。他就这么站在那里，身姿端然笔挺，黑色西装被少年长期锻炼、薄有肌肉的身体撑开，暖色的灯光倾泻而下，还带着柔软颊肉的五官被光线分割出明暗深浅，他嘴角含笑，眼神清润，生机勃勃又无所畏惧，一副即将破开天地去往未来的自信模样。

    王又在这一刻明悟，为什么父亲会跳过作为长子的他和孝顺努力的王亦，选择王也成为他的继承人。

    王又想，王也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情绪。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事，对着镜子里成熟的自己小小自恋一下，便自在地出门和母亲说笑去。

    少年的声音因为变声期有些沙哑粗粝，毫无阻隔地进入王又的耳朵，王又瘫坐在沙发上苦笑，随后怜悯起现在还在学校刻苦学习的王亦。他现在负责集团的海外事业，算是成功脱身，而他那对父亲抱有强烈濡慕之情的二弟，还没看清目前的情况，私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优秀便能得到父亲的肯定，然而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么故事的结局早在主角出场那一刻便已注定。

    “真是不公平啊……”王又忍不住低声感叹，末了又一笑，“反正不关我事，我啊，只要顾好我自己就行。”

    下午四点，王卫国下班回家，等他换好衣服，一家人就出发准备赴宴。

    王也走在前面给王夫人打开车门，等他哥和王夫人都上车后，他两步上车关门。车子路过谭家时，他没看见那颗每晚都等人归家的路灯亮起。

    也是，今天的宴会是谭家主办的，大概早早地就去场地准备了。

    宴会在北京一个低调的私人酒庄举办，在此之前王也没怎么听人说起过那个地方，只知道是家族产业，不对外开放，现在想来应该是谭家的。它距离王也他们家在的二环挺远，加上下班时间北京城的堵车情况，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

    他们来得不算太晚，当然也和早到关系不大，进入宴会大厅时，里面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更加热闹，衣鲜亮丽、自诩上流人士的人们秉持着社交礼仪，没有一窝蜂地围过来，矜持地向王卫国和王夫人举杯。

    在这样统一的气氛中，唯二两个不同的人存在感立马强烈起来，王也因此一眼看见了站在谭夫人身边的谭初一。

    她身着一件黑色的礼裙，丝滑的面料上没有多余的刺绣、暗纹，整件礼服靠简单的褶皱和必要的缝合达到干净利落的效果，同时又十分贴合少女的特质*。这时光看衣服未免太过素净，幸而造型师精心挑选的、和谭夫人所佩戴的项链属于同一个系列的钻石月桂胸针为她的整个造型添上独属于青春的光彩。

    大人有大人的话要说，和王卫国一家打过招呼，谭夫人让谭初一带着王也去和其他年轻人玩儿，她要和王卫国谈一些生意。

    谭初一点头，乖顺地带着王也离开。

    小姑娘引路走在前面，裙摆随走动的气流生出好看的弧度，王也抓不准谭初一要带自己去哪儿，索性看着她的裙摆，心里一下一下地为其摆动的弧度做比较，路上谭初一碰见其他宾客的孩子，还停下来礼貌地打招呼。

    王也站在后面听那圈和他差不多大的人围着谭初一不要钱地说恭维的话，一边敬佩这些小孩儿的脸皮厚度，一边无聊地打哈切。

    而被围住的谭初一还是表情淡淡的样子，不热络，也不在这流水样的夸赞下昏头。进退得当，张驰有礼，旁人看了都不免暗赞一句“不愧是谭氏的继承人”。

    王也不说话，存在感也没低到哪儿去，有人眼光一瞟，一下子就看见谭初一背后穿着西装、顶着锅盖头像个普通小孩儿的王也，立马丢下谭初一围了过来，“您是中海集团的三公子王也是吧？诶呀没想到您也在这儿，我是xx家的小张，上次咱们在xx家的宴会上见过，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来人走得有些急，手里端着的饮料在杯中晃荡，因着“冲”到王也面前的急停，正好王也背后又有人挡住他的退路，那在惯性作用下溅出来的饮料落在王也的衬衣和西装上，洇出水痕。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讨好不成，反惹了祸，那人一下慌了神，马上拿出手帕想要上前擦干净，被王也一个摆手阻止了，“没事，意外而已。”

    尽管确实不在意，但出席人家宴会衣物不整洁对主人很不尊重，更何况主人就在边儿上，王也一时之间也有点愁，垂头盯着白色衣服上那点突兀的橘色，不知该怎么开口让人借一件衣服给他。

    一双手进入王也的视线，过近的距离让王也僵在原地，鼻端的玫瑰香气馥郁，他放缓呼吸，假装这香气是错觉，看那纤长莹白的手指摆弄几下，将闪耀的月桂胸针端正地别在胸前，恰巧遮住白衬衣上的脏污。

    胸针小巧别致，设计也并不女气，落在王也身上，和在谭初一身上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刚才看着就像普通小孩的王也身上沉稳谦和的气质找到突破口，像拂去灰尘的明珠一样耀眼。

    “呃、谢谢。”那双手离开，王也立马回过神道谢，谭初一点头领了谢，回头向那些人致歉，“不好意思，王也衣服脏了，我先带他去处理一下，之后我们再聊。”

    其他人自无不可，谭初一带着王也脱身，领着他到庄园二楼的一个休息室坐下，两分钟后，管家带着崭新的衣物敲开休息室的大门。

    接过管家递过来的袋子，王也轻舒一口气。等人都出去了，便解开衣服换上新的。

    谭家管家做事仔细，带来的新衣服和王也身上私人订制的衣服颜色、款式相差无几，若不是王也腕上那对和衣服配套的袖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完美。

    衣服是换好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前面说了，王也不会打领带，今天的领带还是他哥王又给打的，虽说见过他哥的示范，但脑袋里已经没什么印象。比起乱打一通然后丢脸，王也选择不系领带。

    结果打开门看见一直等在门口的谭初一王也有些惊讶，他以为留在这里的应该是那位管家才对，“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

    接过胸针重新别上，谭初一摇头，“没事，我带你去见你的朋友们，他们在你之前就到了，现在在休息室休息。”

    “小天元元他们？”

    “嗯。”

    “你的领带……”

    “没事儿，待会儿见到小天他们让他们教我怎么弄。”

    短暂的沉默后，小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言语轻飘飘地。王也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也能想象一二，“你不喜欢和同龄人交流吗？”

    “你说刚才那些人？”

    “嗯。”

    王也笑笑，“还行。只是我知道他们说的话不是对「王也」说的，再交流也就是那些话题:吹捧、金钱、声名……没兴趣。”

    “……你很清醒。”

    “嗨，这有啥清醒不清醒的，我不在意罢了。你山珍海味是生活，粗茶淡饭也是生活，人的生命不因你的财富、声势而延长，过于追求那些东西反倒是一种拖累。”

    “那你父亲？”

    “我爸只是在工作，和路边的环卫工人每天扫地、厨房里的大厨每天做菜一样，不过他能力够、运气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些话就是我爸告诉我的。”

    “能这么想、这么做的人不多，王也。”谭初一停下来，转身第一次对王也露出微笑。冰河解冻，汨汨水流声中的浅淡温柔迷乱人眼，“你的朋友们就在里面，有什么需要按房间里的呼叫铃就好，会有人满足你们的需求。我先失陪。”

    “啊？哦，行，”目送谭初一离开，王也大概有点儿明白谭初一刚才为什么笑，轻叹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啊。”

    “你在门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还不快点儿进来，我和小天可是等你好久了。”门“啪”的一声打开，金元元一掌拍到王也肩上打断他的悲春伤秋，“快快快，我们找人要了一副扑克，正好咱们仨斗地主。”

    和朋友一起的快乐容不下太多消极的情绪，王也笑起来，做讨饶状，“得嘞，大小姐，别把我心脏给吓出来啊。”

    久等兄弟不来的小天大声威胁，“那你还不麻溜点儿，可是就等你了。下次再这么迟，我们就顺着叔叔的意，把你丢进楼下那堆富二代里去混。”

    “别啊，下次我再来迟怎么罚我都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应付不来那些东西。”

    “行，不过没下一次了啊。”

    王也走到他的朋友们身边坐下，笑着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