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有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也是一个星期里唯一大课间不用跑操的好日子。

    律动的准备音乐催促着各班朝着操场迅速集合，待各班集合完毕，抓纪律的主任脸黑的不成样子，对着学生就是一顿批斗，唾沫星子喷出的声音被话筒放大，王也有种被那些「星点」扑头盖脸的错觉。

    大多数学生焉焉的，眼睛四处乱转落不到实处，若有人能读心，便能知道这群初中生已经在一片陌生的大陆称王称霸、白日飞升了。少数认真的，低头拿着自己的资料在看，英语笔记、英语单词、英语教材……从书的占比来看，种花家人苦英语久矣。

    大太阳，学校领导十年如一日的叽里呱啦，实在让人提不起劲，直到模糊听见主任说到“八（3）班”，谭初一的名字，脑袋清醒了一点，嘴里下意识地发出欢呼、口哨声，青春期嘛，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喜欢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不能跑，那不得使劲表演。

    几十秒过去等操场上人声暂歇，谭初一握好话筒开始演讲，把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凑在一起的低语视若无物，词句流利，“……学习贵在坚持不懈与格物致知:不明白的知识点多询问、不明白的过程多思考、不明白的语义多积累，日复一日，滴水也可汇聚成汪洋，掀起滔天风浪。以上就是我的分享，谢谢。”

    如雷掌声夹杂着欢快激动的口哨声送给台上谦恭弯腰的人，女孩额上细汗闪亮，无尽的燥热尽在她的双眼中冻结。负责搜集校报新闻的同学被她吸引，情不自禁地按下快门。

    星期三文娱委员拿着校报回来分发，王也捏着报纸的两个角向外一抖一折，内页的学生投稿满满当当填满两页，按照阅读习惯从左上角开始看，首篇名为《格桑花》，同年级二班一个男生的作品。王也对他还算熟悉，有时候体育课两班约一起打篮球，对方是个坚韧且热情的人，之前的校报也偶有他的作品，品质十分不错。

    “「我将那朵格桑花藏进梦里，用它融化的雪水装满我的芭叶」……这什么意思？”王也看完难得有些纳闷，这种文绉绉还十分具有谜语人特色的词藻在那个男生身上还真是少见。

    接下来更让王也迷惑的是，好几篇诗歌啊、散文啊都是这种文艺的情调，和往日风格多样的校报完全不一样。

    正疑惑着呢，旁边许明杰拿着报纸指着一个地方叫谭初一，“谭初一谭初一，你看你上校报了！”

    王也翻回校报底页，右上角「优秀学生浅谈学习经验」的二号楷体标题下，谭初一在台上发表讲话的照片存在感十足。为了鼓励学生们的创作热情，学校对可供学生发表文章的校报编辑室十分大方，搜集资讯的相关设备都是时下的新款，因此在强大的功能下这张照片拍摄得十分清晰且唯美。

    看得出来摄影师是认真找好角度才按下快门的。

    旁边许明杰还在把脑袋凑过去和谭初一一起分享照片上报的感想，这边儿王也大概明白为什么这次的校报文章都酸不溜秋的了。虽然大多数文章的主旨有问题，不过不妨碍里面有些句子十分值得品味。

    王也就又把那篇《格桑花》给看了一遍，这次带着迷底去读，好些文章失去半遮半掩的神秘，但更能明白一些遣词造句的优秀。

    情情爱爱写的人多了，看得多了，也就对普通的文字难以提起兴趣了。学生们的文笔当然比不上那些享誉中外的大家，但是他们稚拙、青涩，是不一样的青果，每颗都是上帝信手配平的不同试剂组合的味道。

    王也像美食里浸泡多年的老饕，格外钟爱品尝不同文字里的香辛料。而他钟爱阅读的理由也十分奇葩，他幼年对着真武大帝问出“我算个什么东西”的问题后，得不到答案，被师爷推荐看了《悉达多》，通读全书后，阅历尚浅的孩童仍旧一知半解。不过愿意抛弃自己婆罗门之子身份去林中、去乔达摩身边、去世界寻找自我的悉达多，给予了他灵魂上启智的一点。

    他还年幼，无法离开大人以自己的力量接触世界，于是他开始阅读，读张爱玲纸醉金迷的香港，读鲁迅回不去的童年故乡。迷幻的书籍世界建立在难以动摇的真实之上，他从书籍里构建出对世界的初步印象。

    许明杰和其他人没少对王也年纪轻轻就清醒、谦恭的性格发表“你像个道德圆满的和尚或者隐居终南山的隐士”的言论。

    然后“道德圆满的和尚”、“终南山的隐士”难得失了从容与淡定，尴尬地站在墙后被迫听着别人的墙角，脸上表情裂开成两半。

    ——他撞上了别人的表白现场。

    主角正是他早上才感叹完的二班那个能文能武的男生，和刚从卫生间出来准备回教室的谭初一。

    ……尬得脚趾都要抓破他的鸿○尔克了。

    王也他们学校为了防止不同年级之间乱窜、方便管理，每个年级单独一栋楼，教学楼布局也很怪，教室、教师办公室、卫生间成“T”形，办公室和卫生间面对面，教室处在最长的那一边，楼梯有两个，一个位于三点中间，一个在教室最后的地方。他刚从办公室抱着作业本出来，老周还在办公室辛勤地加班，可不容许他不回教室在办公室厮磨午休时间的做法，回去不太好，现在又没处跑，他只能木着脸，祈祷老周别出门、事情快结束。

    “你好，谭初一，我是八（2）班的程序。”那男生在拦下谭初一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然后是淅淅索索的声音，“你的手还湿着，用纸擦擦。”

    “……不用了，我自己备有纸巾。”

    王也对着天空放空脑袋，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要单独和你说话挺难的，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希望你别嫌我话多。”

    “……”

    没人说话，王也几乎能想象出谭初一没有波动的表情。

    “唉……居然真的忍心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不管你态度如何，我都会把我的想法全部说出来。所以——”

    “我喜欢你，谭初一，我请求你和我交往。”

    楼下操场他们班的人正在打羽毛球的打羽毛球，打篮球的打篮球，王也还能看见树荫下和同学打排球的李立栗。他有点后悔，体育课挺好的，干吗想偷懒回来和老周商量数学竞赛的事。

    “抱歉，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嗯，猜到了。”王也听见程序笑一声，声音清朗，“我只是和你说这件事，想试试看我有没有机会。不说出来，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是我的一个梦，我从见到你，就明白这个道理。”

    “借口上厕所出来我也该回去了，再见，谭初一。”

    程序走了。

    过一会儿，王也听见女孩儿离开的声音，松一口气，抱着作业回教室，被人在楼梯口用纸巾丢脑袋。回头一看，小姑娘站在楼梯上靠着墙，慢吞吞地走过来把纸团捡起来揣进兜里，“你听见了。”

    身体僵硬着打个哈哈，王也虽说不是故意要偷听，可也心虚地把视线移开，不敢对上谭初一的眼睛。

    谭初一凝望着一楼中庭里开的月季，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出的话平静又无力，“他们该下课了，回去吧。”

    竟是什么也没有说。王也还以为，她会让自己保密（他也没有说别人闲话的心思）。这次告白好像打开了谭初一的什么开关，他第一次见谭初一心不在焉的模样。上课手在不停移动着记笔记，表情认真，眼睛却是虚的落不到实处，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事，眉头一刻也没松过。

    年轻人情绪真复杂。王也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