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涂墨醒来的时候,清晨的日光已经悄然漫过榻沿,铺在他枕畔。

    手心微微发黏,是那颗琥珀饧被他攥得有点儿化了。窗外人声如水,叫卖的说笑的,早早热闹起来。

    门边欧阳玉商正在交待陵游:“酸馅儿馒头买十四个,再买点儿——”

    声音顿了顿,烟堤接上:“街上有什么菜卖,看着买点儿就行。”

    陵游语气轻快地应了声好嘞。

    涂墨抬手,剥开琥珀饧的油纸。饧糖做成圆圆的香瓜样子,一道一道的瓜棱映着日光,晶莹而美丽。

    咬下去,又甜又粘牙,唇齿间都是暖洋洋的麦芽香气。涂墨慢慢嚼着糖,听外面商户扫开积水,行人跟小贩讨价还价,对这一刻生出些贪恋。

    “醒了?”欧阳玉商走进来,看见他醒着,忙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高兴道,“这高热总算是退了下来,只剩下好好恢复了。”

    涂墨眼睫微动,“多谢欧阳大哥。”

    欧阳玉商得意,“我不光是你的大哥,往后还是你的东家,你可要争取早日恢复,好给我干活。”

    正说话间,陵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左手拎着个荷叶包裹,右肩上扛着脆藕、茭白、莴苣,全都糊着湿乎乎的泥巴,瞧着就新鲜。

    “这些可以吗?”他眼巴巴地看向烟堤。

    “太可以啦,”烟堤笑盈盈的,“正好能做道三脆羹!”

    陵游咧嘴笑,屁颠屁颠地跟着烟堤去厨房打下手。

    他把买来的菜都洗干净,就见烟堤双手拎刀,运刀如风,就跟那杂剧里演的武林高手似的。干脆利落的笃笃声响里,案板上迅速堆满了碎丁子。

    碎丁子用水焯过,另加水调芡粉煮作羹,倒点酱油,撒一撮盐、一撮胡椒粉,盛入海碗里,便是一道三脆羹。

    “端去吧。”烟堤把海碗捧给陵游。

    陵游深深吸一口气,“好鲜啊!”

    烟堤笑眯眯地拆开荷叶包裹,把酸馅儿馒头热了热,照旧盛在两个筐里,端到堂间。

    酸馅儿馒头外皮厚实松软,热腾腾的麦香扑面,欧阳玉商咬一大口,囫囵道:“今天的馒头比往常好吃啊!”

    “不是那家的,”陵游把里头的酸馅儿嚼得咯吱响,“集市旁新开了一家,排挺长的队。”

    羹汤顺滑,调味鲜美,脆生生的藕丁、茭白丁、莴苣丁,带着来自山野湖滩间的清爽。趁热几大口下肚,只觉五脏六腑无处不熨帖。

    欧阳玉商、陵游、烟堤就着热乎乎的三脆羹,各吃了一个馒头就饱了,刀疤汉子兄弟二人分食了六个馒头。

    烟堤又端了一碗羹,拿上馒头一并给涂墨,“你现下不宜食辛辣,特意留了这碗没放胡椒。”

    “多谢。”涂墨伸手接过碗,端在手里。

    “可怜可怜我吧,善人,施给我点剩饭吧……”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尚带几分稚气的声音。烟堤刚把头探出屏风,就听欧阳玉商不耐烦道:“去去去,大早上别在这碍事!”

    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门后一闪,低头瑟缩着,似乎有些失望,又很快被熙攘的人群挡去。烟堤诧异地看了欧阳玉商一眼。

    陵游没什么反应,搬起地上的一个坛子,要往后院送去。昨夜给涂墨和那个汉子服下的,正是这坛子里的药汁。

    烟堤才想起来好奇,“这药怎么是现成的?”

    欧阳玉商爱惜地拍了拍坛子,“这是陈芥菜卤。我从前游历时,在一处寺庙里见到有僧人用这个救治高烧的病人。我借居他们寺庙做了半个月的义诊,临行前,那位僧人教了我制作之法,又赠了我这一坛。如今医馆里存着的芥菜卤尚需几年才能成药,能用的暂时还只有这一坛。”

    刀疤汉子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他兄弟身强力壮,后半夜时就退了烧,眼下还睡着。听见欧阳玉商说话,他突然出声道:“你这一坛多少银钱?俺全要了。”

    欧阳玉商冷冷看他一眼,“不卖。”

    “你!”刀疤霍然起身。

    “诶大哥莫急!”

    烟堤连忙迎上前去。

    “大哥且听我说。这位小郎君昨夜如何凶险,大哥是瞧见了的。大哥的兄弟,不也发了半宿的高热?即使你们把药买回去,自家用药,发起热来,没有大夫又怎么应对呢?

    “况且医家讲千人千方,要是万一用得不对症,本来没事的,一剂药下去要了命可怎么得了?

    “大哥的兄弟遭了这劫,后面就合该平顺,再用不着这药了。即使真有个万一,随时过来就是了。咱们医馆就在这里,又跑不了,这么大一坛子药,也不会一下就用完了。你说是不是?”

    她一面条理分明地劝着,一面悄悄示意陵游赶紧把坛子搬去后院。余光忽见一道黑影从门口闯进来,先往西一闪,惊叫了一声,又往东侧屏风后窜去。

    “涂墨!我昨天放过了你,你别蹬鼻子上脸,客人都来催了,你怎么还敢躲在这里偷奸耍滑,翅膀硬了是吧!”

    恶狠狠的叫骂声响起,伴随啪的一声。

    是陶碗落地,砸出刺耳的声响。

    欧阳玉商反应过来,拔腿往隔间走,“干什么呢!”

    烟堤扭身跑出了门。

    陵游把坛子藏好,不放心地拿一把茅草盖住,再回堂间,就听屏风后吵吵嚷嚷,而刀疤阴着脸坐在外头。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转脸见烟堤大步迈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挎着刀的青年衙差。

    他唬了一跳,扬声道:“师,师父,有衙差官人来啦!”

    里面争执声骤止,不一会儿,欧阳玉商和那家具行的冯掌柜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烟堤已三言两语向那衙差讲清了涂墨带伤昏倒、掌柜诬陷逼迫的原委,恳切道:“请官人替我们做个主,纵是再大的生意,也不能叫人搭进命去吧?”

    那衙差转向掌柜,肃容问道:“你可有辩驳?”

    掌柜虽蛮横,见到衙差却也发怵,此刻硬着头皮挣扎道:“他是装的……”

    欧阳玉商气不打一处来,“官人,他的脉案药方都在这里,伤也明明白白在他自己身上,人就在里间,官人尽可查验。”

    衙差皱了皱眉头,冷声对掌柜道:“纵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都没有逼死人家的道理。即日起,直至他伤愈,你都不得前来干扰他休养,按日扣去工钱也就罢了。”

    他盯着掌柜的神情,又补了一句:“伤愈与否,由大夫说了算。”

    掌柜面皮抽了抽,喏喏应是。

    衙差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怎么,你还不走?”

    “走,走,”掌柜扯出笑脸来,“官人请。”

    陵游进去涂墨所在的隔间,见一碗三脆羹都泼在了地上,心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只能挪开屏风,拿扫帚来打扫,“他救过你的命还是咋的,你有手艺在身,为什么非要给他当伙计啊?”

    涂墨道:“他是我婶母的兄弟。”

    陵游没明白,“那又怎么样?”

    涂墨没回答。却见刀疤汉子猛地站起身,紧接着,他那方脸的兄弟从屏风后绕出来,脸上有一丝慌张,“大哥,咱们回去吧?”

    欧阳玉商拧眉,“你们兄弟尚需观察换药,至少得再留一日。”

    方脸汉子问道:“换什么药?你开给我们。”

    欧阳玉商往那边隔间看了一眼,“稳妥起见,还是在这里换……“

    刀疤额角突突跳起来,“你这厮,莫不是强留俺们,想多要银钱?”

    欧阳玉商闻言挑了挑眉头,冷笑道:“我不强留,只望你们也别再来找我。”

    说罢,他写了张药方,吩咐陵游抓取了药材,包好递给方脸汉子。待刀疤背着王老三走远,他望望街上,掩住半扇门,转身走去院子里,开了后门,领进来一个人。

    是方才来讨饭的小乞丐。

    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像根柴禾。看见面生的烟堤,他神色有些慌张。

    烟堤见状,主动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温声安抚他:“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欧阳玉商拍拍小乞丐的肩膀,“阿裕别紧张,这个姐姐可好了。有早上剩的馒头,你快来凑合吃点。”

    烟堤跟着点头,“我去厨房给你热一下。”

    小乞丐挠了挠头,小声道:“多谢姐姐。”

    烟堤眉眼弯弯地报以微笑,去厨房热羹饭。

    欧阳玉商跟上来,压着声音,“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

    “不知道呀,”烟堤好奇道,“是谁?”

    欧阳玉商想了想,“说来话长,总之给他吃食这事,别叫他人知道。”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烟堤点点头,“好。”

    热好的羹汤和酸馅儿馒头端上来,阿裕接过碗,垂头喝了一口,漆黑的眼睛顿时亮了亮。

    他急切又珍惜地一口口喝光了羹,舔干净碗沿,把馒头小心地揣进怀里,不好意思地看了烟堤一眼,“我拿回去跟爹娘一起吃。”

    欧阳玉商站在门口守着,向外看了会儿日头,回神想起来:“烟堤今日可还去渡口出摊吗?”

    “哎呀,”烟堤一拍脑门儿,“快晌午啦,我得回去了!”

    “来得及备下汤饮吗,要不要陵游给你帮忙?”

    “不用,来得及,我先走啦!”

    陵游眼巴巴跟在后面,“你收了摊再来啊——”

    清脆的声音传回来:“好!”

    日光晃眼起来,烟堤一路小跑,穿过热闹的街道,穿过静谧的小巷。

    她住着的地方叫做双桂巷,顾名思义,巷口两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巷子堪称破旧,一条窄道坑坑洼洼,两旁参差着茅草顶的土房子,间或还挤挨着几间临时的窝棚。

    烟堤倒不必住窝棚,她掏光微薄积蓄赁了北侧最东头的小院,巴掌大,一间漏风的正房连着个仅能容人转身的厨房,都是半泥半草垒起来的,略比窝棚好一点。打水要去巷东的水井,如厕则要去巷西公用的东净。

    东墙外一棵高大的垂柳,碧丝掩映着黄泥,是她最喜欢的。此时经过柳树下,烟堤多瞧了一眼对面院门上锈迹斑斑的大锁。

    隔壁邻居许娘子家只有十岁的女儿巧巧看家。小丫头梳着小双鬟,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睛又圆又亮,从门缝里觑见她,立即兴高采烈地拉开门闩,笑出两排白牙,“姐姐你来啦,你的小车儿娘亲给你推回来了!”

    烟堤道了谢,从腰包里掏出一颗蜜煎杏子塞给她,把板儿车推回自家院子里。进了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灶台上高高低低摆着各种调料,当中支着一口大锅。

    烟堤租这个房子,主要是看中了这口现成的大铁锅,虽说有些破,补补不耽误用。她自己可买不起一口新锅!

    绿豆汤来不及煮了,她便只做打算好的虾米冬瓜汤。

    虾米是她自己处理晒干的,抓两把泡发后,加上姜丝用热油翻炒,激出海味的鲜香气。

    两个冬瓜切成大块丢进锅里,添水加盖,一刻钟左右,便煮出泛着奶白光泽的汤来。

    烟堤熄了灶炉里的火,把撒上盐和葱花的冬瓜汤倾在大陶罐里,搬上板儿车,推着车赶往渡口。

    许娘子的食摊早已开张,她大老远瞧见烟堤,先打声招呼,待人走近,低声关切道:“你昨儿歇在哪里了?那小郎君如何了?”

    “昨晚上风大雨大,我在医馆客房住的,多亏娘子辛苦替我收摊。小郎君现下在医馆休养呢,”烟堤把板儿车停稳,揭开坛子,“我搬来之前,住在对面屋子的人,娘子认不认识?”

    “啊,是他呀!”许娘子一拍手,恍然道,“怪不得我看他有点眼熟,他从前是和他师父住在对面。”

    烟堤给她盛了一碗汤,请她展开讲讲。

    “那小郎君叫墨儿吧,顾木匠有时候也叫他希砚——顾木匠就是他师父。唉,那可真是个苦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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