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再打盆凉水,布巾热了就换,时刻注意他面色呼吸。”

    “师父,那边把我支使个没完,我实在顾不过来他怎么办啊!”

    ……

    烟堤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隔着门缝出声:“陵游,怎么了?”

    “把你吵醒了啊,”陵游不好意思地走近几步,“涂墨也用了药,但是高热更厉害了,情形不大好。”

    烟堤抽开门闩,“我去搭把手吧。”

    陵游犹豫了一下,欧阳玉商点头应道:“也好,那就辛苦你了。”

    “放心吧。”烟堤反身关上门,接过陵游手里的铜盆,随欧阳玉商赶去前面。

    瞧见隔间里的涂墨,烟堤饶是有些准备,也不由吓了一跳。他确实看起来就很不好,面色如蜡,嘴唇灰白干裂,周身翻涌着沉重的滚烫的气息。

    她卷起袖子,把巾帕在冷水里浸湿了,敷在他额头间。

    涂墨皱了皱眉。猎猎风雨似透窗扑来,床头烛火飘摇,昏黄的微光斜斜晃在他脸上。

    一只柔弱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墨儿,你偷了就是偷了,不要撒谎。”

    “墨儿!娘说了多少遍,她说你偷了,你承认就是了,咬牙让她打上几棍子,回屋娘给你上药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

    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娘要倚仗你三叔三婶过日子,你别让娘难做……”

    为什么?

    喉咙里坠着铁,沉甸甸的,直压到心上,压得他近乎窒息。他想挣扎,却有绳网缠住他的四肢和身躯,将他越勒越紧。

    “他没偷,为什么要逼他承认?”

    突然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雪亮的刀,划破铺天盖地的网。他为之一惊,也因此得以喘息。

    ……

    “涂郎君,涂郎君,你怎么了,你醒醒!”

    少女的声音忽而变得真切,近在他的耳边,慌慌张张的。

    涂墨挣扎着将自己从泥沼般的梦境里拽出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对上烟堤的目光。

    “你醒啦,”烟堤松一口气,“做噩梦了?”

    涂墨摇摇头,哑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丑时刚过,”旁边的欧阳玉商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涂墨闭了闭眼,默默忍下几近灭顶的头疼,“还好。”

    “就你这脑瓜子烫的,还好那是见了鬼。”欧阳玉商一边扶起他来,一边不客气道。

    烟堤倒了半盏水,喂到他唇边。

    涂墨勉强喝了两口,见陵游从隔壁绕出来,眼下挂着两团青黑,满脸疲惫的样子。

    烟堤也给他倒了一杯水,小声问:“怎么样了?”

    陵游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回:“伤的那个还发着热,另外两个更没半刻消停。关键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吓人得紧,好像时刻提防着我毒死他们兄弟似的。我说要替他们兄弟拣些药材,他们才放我出来。”

    “辛苦你了!”烟堤安慰他,“那三个一看就非善类,你安全要紧,且忍忍别惹他们。”

    陵游蔫蔫地点头,又道:“师父,我饿了。”

    烟堤道:“厨房里煨着粥。”

    她搓着手,从廊下一路小跑过去。外面凄风冷雨,厨房却灶火温暖。锅里的粥正咕嘟着,散发出热腾腾的米香。

    旁边剩着小半盆臊子,拿热水冲开,倒入粥里搅和,粘稠的米粥将切得细细的肉末均匀包裹,于是更添一缕肉香。

    “饭来了饭来了,”烟堤端着两碗臊子粥,压着声音进门,“陵游快吃,欧阳大哥你也吃。”

    陵游迫不及待接过来,脸先埋进碗口呼噜了一大口,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你的呢?”

    烟堤指指厨房,“我一趟拿不了。还有上顿我多烙了些面饼子,方才又加葱油热了一回。”

    她低头望向榻上的涂墨,“涂郎君,你饿了没有,也吃点东西吧?”

    涂墨此刻精神又更加昏沉起来,勉强摇摇头。

    烟堤便再回趟厨房,端来自己的半碗粥,还有一筐葱油烙饼。葱油饼外壳焦黄,刷了一层金灿灿的油花儿,缀着碧莹莹的葱花。

    咔嚓一咬,牙齿层层嵌入,先是酥脆,然后劲道,最后到达柔软的饼芯。陵游鼓囊囊塞了满嘴,几乎叫那葱油香了个迷迷瞪瞪,再匆匆喝一大口粥,热乎乎咽下,便再觉不出深夜风雨寒冷。

    “烟堤,你来我们医馆做饭吧,”他异想天开,“我叫师父给你开工钱。”

    “你师父我开不起。”欧阳玉商掀眼皮瞅一眼傻徒弟,再低头咂摸碗里的臊子粥,也生出些恋恋不舍。

    烟堤笑道:“我在渡口卖汤饮,你要是有空,尽管来喝。”

    “啊?”欧阳玉商转过头,“那你来的时候收摊了么?”

    “我邻居家娘子也在渡口卖吃食,她会帮我一起收了的。”

    “咳咳咳……”

    榻上的涂墨突然侧过身,伏在榻沿,剧烈咳嗽起来。烟堤忙撂下手里的碗去扶他,看见他嘴角溢出殷红的鲜血。

    “呀!”陵游吓了一跳。

    欧阳玉商站起身,“我还得给你再配副药,再这么烧下去该扛不住了。”

    “欧阳大哥。”涂墨叫住他,缓了片刻,低头咬住衣领的内衬用力一扯,麻线崩开,掉出一片薄薄的油纸包和一把钥匙。

    “这是我师父昔年旧屋的房契和钥匙,是我仅有的财物,麻烦欧阳大哥代为售卖。

    “若付结诊金与酬劳之外,还有余钱,便给烟堤和那位大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我的心意。”

    他手里握着两件东西,气息微弱而滞涩,断断续续,嗓音沙哑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可他的神色和语气,却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家师的旧屋在双桂巷最东头,南侧的那间。屋里有些手抄的书,欧阳大哥如果认识好学又家贫的孩子,还请帮我相赠吧。”

    烟堤心中一动,想要问什么,欧阳玉商先屈指敲起床头来,“诶不是,你这交代后事呢?这么信不过我的医术?”

    “就是就是,”陵游反应过来,“你灰什么心啊,我师父在鬼门关抢回来的,比你严重的多了去了!”

    欧阳玉商拿过涂墨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枕头底下,起身道:“我去给你开方子,你老实休息。且不说别的,你瞧人家跟你萍水相逢的小娘子,在这里通宵照顾你,你好意思辜负这份义气吗?”

    “你们都躲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不打算管俺兄弟——”

    突然地,屏风被粗暴推开,刀疤汉子的脸出现在后面。话说到一半,目光定在涂墨脸上。

    他唇边一片刺目的鲜血,连领口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刀疤汉子大步冲进来,一把揪住欧阳玉商的衣襟,“你果然用的不是好药!说,这药是不是有毒,你们是不是谋财害命!”

    “嗐,方才我咳嗽太急,咳破了嗓子,”涂墨撑着榻沿缓缓起身,抬手抹去唇边血迹 ,“这位大哥不必紧张。”

    烟堤往后撤了半步,悄悄替他撑住身体。

    刀疤汉子皱起眉头,“咳破了嗓子?”

    涂墨不动声色地借了两分力,神色轻松,“是啊。我身子向来羸弱,对这药反应大了些,不过也觉比用药前好多了。我看那位兄弟比我强壮许多,药效不明显,怕不是伤得太重,或者拖得太久了?”

    刀疤汉子面色更阴沉几分,晦暗的眼神在几人之间逡巡几番,到底没再吵嚷,只拿目光狠狠剜向欧阳玉商,“我兄弟伤得再重,你也得给我尽全力救,否则——有胆试试!”

    欧阳玉商淡淡道:“我行医本就是为了救人,当然会尽全力。”

    刀疤汉子沉着脸,把刚放下空碗的陵游扯了一个踉跄,“快滚过去给俺兄弟擦身子!”

    看着两人进了对面的隔间,烟堤徐徐呼出一口气,忽觉手臂上一轻。她忙转身扶住滑落的涂墨,只见他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眼睫上都挂了细碎晶莹的汗珠。

    “快躺着,”欧阳玉商叹了口气,“我去配药。”

    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涂墨在滚烫的混沌中挣扎浮沉几轮,终于服了药歇下。

    烟堤手肘支在榻边,托腮道:“你看到了,那根本就是蛮不讲理、穷凶极恶之辈。你若最后没事,那他们无论如何也怪不着欧阳大哥的药,你要是真有个不好,他们岂能不闹起来?”

    涂墨支着沉重的眼皮望向她,片刻温声道:“我明白。”

    烟堤眉眼弯起柔软的弧度,“我也有个师父。小时候我贪睡,我爹娘又因为怕我吃坏了牙,不常给我糖吃。我师父就总说,明儿辰时之前你能醒,我就带饧糖来给你吃。”

    她把一颗琥珀饧放在他掌心,轻声道:“辰时之前你能醒来,就有琥珀饧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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