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阳朝，元和二十八年。
初秋，京郊。
风微凉，拂过枝头缠着红叶飘摇落下。
下一瞬就被疾驰的马踏碎入泥中。
遥遥一眼，纵马者只剩一片模糊的玄色。
“前方九霄宫，来者请下马！”
两个青衣道人拄着帚，直起了腰。
蜿蜒山阶，在他们身后无尽延伸。
“吁！”纵马者轻喝一声，骏马急停。
赵雩翻身而下，随即扶下马上的孩子。
小女孩只到他的腰，神情怯怯拉住他的衣角。
赵雩摘下腰牌，在两个道人面前一晃。
“七殿下。”
赵雩颔首，牵着女孩拾阶而上。
自神道而上，下马步行一个时辰。
九霄建于最接近山巅的圆形平地，四周怪石叠起，形似芙蕖。
赵雩还未踏入宫门，就有道士迎上前：“七殿下，陛下和国师在九霄殿等您。”
少年皇子手一动，将女孩往身前拉了拉。
道人却低眉顺目，毫无反应。
见状，赵雩又把女孩拉到了身后，随着道士往里走。
道士将他们引到了九霄殿的侧殿。
侧殿外守着一列宦官侍女，一列青衣道士，看到赵雩纷纷行礼。
赵雩一概无视，只在迈进侧殿时，将女孩留在了门边。
厚重的沉香味道和交谈声一起传来，赵雩大步往里走。
绕过屏风，交谈声戛然而止，他朝主位行礼：“父皇，我来晚了。”
“嗯。”元和帝放下杯盏。
赵雩大咧咧往旁边的客位一坐，吊儿郎当地笑：“父皇和国师聊什么呢？”
他拿过小桌上的杯盏，低头一看，却是空的。
“给七殿下上茶。”对面温润清雅的声音响起。
赵雩抬头想要道谢，鸦青的衣摆映入眼帘。
元和帝不紧不慢道：“朕和西洲商谈她的婚事。”
心中猛然一紧，赵雩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
黛色青烟一般的眉平飞入鬓，左眉上两颗小痣，一红，一黑。
一身鸦青法服、山水袖帔，上绣暗色云霞。
分明是女子面容，青丝却收束进了一顶芙蓉玄冠。
九霄宫女冠，西洲元君。
天阳朝国师，林蘅。
赵雩放下空杯盏，语气戏谑：“道士也能婚嫁？”
坐在对面的林蘅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放肆。”元和帝斥责，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怒意：“又不是和尚，自然可以。”
“哦……”赵雩点头，不是很在意。
身后的道士已经为他上了茶，他拿起杯盏畅快地饮下一大半。
元和帝摇了摇头，道：“西洲，你也瞧见了，赵雩顽劣，与你不配。”
林蘅淡淡回应：“那么臣这次梦占所得，应与婚嫁之事无关，七殿下想必另有机缘。”
赵雩立刻来了兴趣，他赶紧坐直：“国师梦占之术举世闻名，这次与我有关？”
“臣前些时日梦占见七殿下。又恰逢今日陛下问臣，是否有意婚配。”林蘅解释，她垂着眼，看不清情绪。
“我？”赵雩挑眉，明白了。
他嗤笑一声：“我才不娶牛鼻子老道。”
林蘅始终神色淡然，缥缈出尘，连袖袍上的山水都安稳不动。
元和帝出声阻止他：“好了。赵雩，去给你母妃问安吧。”
赵雩把没说出来的话咽下去，站起来行了一礼。
他还没走，元和帝又朝林蘅道：“赵雩少来九霄宫，西洲你引他去吧。”
林蘅应了，赵雩却看也不看她，也不等她，径直往外走。
“……淑妃虔诚，这些年多少忽略了他，才养得如此顽劣。”
“无妨。”
“既如此，西洲的婚事，朕再找合适的世家弟子吧。”
“谢陛下，但臣……”
两个人的交谈声在赵雩背后越来越小。
赵雩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衣摆忽然被拽了拽，他低头看着乖乖等在门口的女孩。
他拉着女孩等到一边，对她轻轻做嘴型：“给你找到靠山了。”
正说着，余光中鸦青裙摆越过门槛，林蘅在他面前站定，挺拔如竹。
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赵雩稍微俯视着她，率先唤了她一声：“牛鼻子老道？”
林蘅不搭理他，目光缓缓移到了他牵着的小女孩身上，女孩瑟缩了一下。
“噢，半路捡的。”注意到她们，赵雩像是随口解释：“她说要来九霄宫，我就带上了。”
赵雩在背后推了一把女孩。
女孩踉跄一下，磕磕巴巴开口：“我，今天，九霄宫收，收道童……”
赵雩带着她一路，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目的：“道童还收女孩？”
面前这位早已位列国师的女冠说：“十三年前是不收的。”
似乎有一丝笑意从她清冷的脸上倏忽而过。
她微微俯身拉过女孩的手，往面前的紫霄殿走去：“跟我来。”
赵雩看着自己骤然一空的手有点发愣。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携手离开，赵雩立刻回过神来，懒懒散散跟了上去。
离开侧殿外随侍的侍卫侍女、青衣道人的目光后，赵雩几步追上，不紧不慢缀在了她们后面。
三人绕过紫霄殿。
赵雩看到前面两个人在阴影处停了下来，林蘅弯腰跟女孩说了些什么，女孩点点头就松开了她的手，往紫霄殿院跑去。
赵雩的目光跟着她落到远处。
他看到广阔的紫霄殿院中，整齐排着几列小孩子，队列前有几个老道士，似乎正在和小孩子说着些什么。
女孩跑过去，迅速融入了孩子群中。
等了一会，见林蘅没有离开的意思，赵雩上前几步，和她并肩，一起注视着慢慢闹腾起来的九霄宫。
站在紫霄殿侧的拐角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有秋风拂起一点道观的香烛味。
赵雩问：“今天什么日子，九霄宫这么热闹？”
林蘅收回目光，难得解释了一句：“道童需识字认经，考察后方可入宫。”
她说完，转身擦着他的肩就离开了。
“此处往左即为东道院，殿下请便。”
身边萦绕的沉香味散尽，赵雩回头，目送林蘅鸦青的背影又没入九霄殿侧殿。
他在人前人后对林蘅两个面孔，林蘅倒是对他一样的冷淡。
“借我拒绝完赐婚就丢啊。”他带笑低语，看着眼前的小道童们。
面白齿红的小孩子们正是不辨男女的年纪。
倏地，和缓的风涌动起来。
头上簌簌作响，他仰起头，玄色重檐倚着灿金的树。
两片金色银杏叶飘飘摇摇——
落在了十三年前赵雩的手心，被碾得粉碎。
赵雩不是第一次来九霄宫。
所以他很熟悉，这一侧拐角可以在沉闷的宫庙中窥见道士们练武，又离母妃住着的东道院近。
他伸手接住银杏叶的瞬间，听见了前殿的嘈杂。
还没有拐角高的赵雩扒着白玉栏杆往外探头，他看到了一个男孩，被几个道士拉扯着。
男孩瘦削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黄，满是凄然的哀求。
喧闹声越来越大，赵雩听着听着，听明白了，这是个女孩。
通过了考察的道童入宫，首先是要登记姓名八字的。道士为她登记时，只记了一个八字，还未问到名姓，多说了一句这像是女孩子的八字。
看着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的女孩，一听这话就心虚，被道士抓了个正着。
“小姑娘，走吧，九霄宫不收女冠。”
温和的道士还苦口婆心地劝着，强硬的道士就生拉硬拽要将她小身板整个举起。
女孩发狂般用力，挣开束缚。
她狠狠摔跪到了地上，膝盖与石板相撞出沉闷的响声。
旁边有些小道童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哭了出来。
女孩直挺挺跪着，声音嘶哑地哭喊：“可是我通过了！我通过了！”
她被道士们团团围住，像是一株随时要被压死的杂草。
道士仍劝她：“九霄宫是皇室道观，不收女冠的。姑娘，你去民间的道观看看，他们应该会收留你的……”
望着他，女孩扯着嗓子回答：“可是他们不给粮食！”
她晃晃脑袋，摆正了姿势，猝然一头往下磕，正对紫霄大殿。
“求求你们！救救她，她就要饿死了！”她保持着头碰地的姿势，再也没有抬起头，额下血色蔓延。
“求求你们……她要死了……”
紫霄殿院的石板地，赵雩再清楚不过，练武的道士们每天踏在上面，铿锵有声，坚硬如铁。
他兴致缺缺靠着拐角，背对这场闹剧坐了下来。
一只马上就要断线的风筝。
他救不了。
九霄宫不收女冠，没有人能改变，他更不行。
小殿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目光逐渐空洞了起来。
他无意识碾着掉落在地的银杏叶，将它们一点一点碾成泥。
他的手却在粗糙的地上慢慢磨出了血。
血和着泥，沁进了指尖伤口，刺痛。
“凌云，怎么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如利剑，瞬间镇住了越发吵闹的紫霄殿院。
赵雩梦醒了般一抖，颤抖着往外看去。
鸦青法袍的高大男子站在紫霄殿前，居高临下看着混乱的场面。
从赵雩的角度，只看到他温雅悲悯的侧脸，以及手上无瑕的拂尘。
围着女孩的道士们闻声回头，纷纷行礼：“国师，今年的道童里不知为何混进了女孩，怎么劝她都不肯走。”
国师缓步下阶，雪白的软靴踩在那一小片血污上，瞬间被染红。
他丝毫不在意，单膝跪在女孩面前，单手温柔又强硬地扶起她，问：“你在说什么？”
女孩的眼睛被血遮住，她模模糊糊只感受到肩上温暖而有力的扶持。
呓语一般，她急促地喃喃：“救救她……我通过了，吃的，我通过了的！救救她……”
不知万年还是须臾，她终于听到仙神的声音响起：“……预支给她入宫的粮食，让她先去救人。”
之后的事情混乱模糊，似乎有人喂了她什么，又擦去了她脸上的血污。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不到别的，只看到床头放的几张饼。
不远处好像有一个她看不清脸的人说：“你先吃点，再拿去救人吧。”
可真正进入她耳朵里的，只有“拿去”两个字。
她疯了。
一边把滚烫的饼贴在皮肤上，一边夺门而出，看见往下的阶梯就往前冲。
不知道摔倒了几次，也不知道哪里痛，只有贴身还微微有温度的饼告诉她，她还活着，她必须活着。
然后呢？
然后是推开山下破庙那一扇，为了安全，用尽小孩子一切力量堵起来的破门。
肚子上的饼还有温度，但她触碰到的一切——
柔软的，僵硬的，都已失去了原有的暖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上的，也忘记了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要将碎成一地渣的饼还给那个人的。
她呆呆看着地上的残渣，木然地一点一点捡起来，连着尘和土塞进嘴里，却又和着眼泪重新化为尘土。
她吃了，又吐了。
仙神看着她疯完，终于拍着她的背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她仰着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她恍恍惚惚的，天真地问：“做你的徒弟，她就不会死吗？”
仙神摇头：“等你有朝一日走到我这个位置，可以让千万个‘她’活下来。”
位置、权力。
她第一次对这几个字有了彻骨的认知。
“你叫什么名字？”
“蘅……林蘅。”
林蘅猛地睁开眼。
她支起身急促地咳了起来，青丝凌乱地披了满身。
林蘅低着头，忽然发现黯淡的烛火中，床边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影影绰绰。
林蘅伸手，狠狠拽住了什么。
熟悉的手感，林蘅思考了一瞬，是头发。
发尾被拽住，人影僵了一会，认命似的后退，转身，顺势坐到了林蘅床前。
“哎呀，吵醒国师了。”
林蘅看到了他的脸，眼前的人眼角一抹红，笑盈盈的眼睛像狐狸一样。
“……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