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这下看清了,可以放开我了?”赵雩压低含笑的声音。
昏暗中,他几乎贴着林蘅的脸说话。
林蘅后仰,挺直因咳嗽微弓的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危险暧昧的距离。
但她没有放手,仍揪着赵雩的发尾,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衣襟拢了拢。
“无论什么原因,殿下都不应该出现在我这里。”林蘅冷着声音。
“确实如此。国师听我……”赵雩点头,却忘了现在林蘅为刀俎,他高束起的头发为鱼肉。
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头。
林蘅不为所动,手上越发用力。
赵雩被她拽得,顺着力道直接趴在床沿上,抬头可怜地求饶:“姐姐,错了错了,我还没及冠呢,给我留点头发!你听我解释……”
林蘅只觉得眼角一跳:“好好说话。”
作为交换,她率先松开手中的头发,赵雩也正经了起来。
他没动,连林蘅放下的发尾也还在原处,像是随时等待被杀的祭品。
“我也不想夜闯国师闺房,只是国师的九霄宫不太安全。”他弯着眼睛笑,“有刺客。”
大祭期间,金吾卫大军驻扎九霄山十里外,宫中更是侍卫重重。
刺客何来?
林蘅皱眉,咽下种种质疑的话:“那刺客呢?”
她侧耳去听,除了山间的风呼,只有室内烛火的微微燃烧声。
赵雩道:“我进来后,外面就再无声响了。”
还容不得林蘅思考,赵雩突然扭头盯着屏风后的房门。
不过一息之间,深夜的寂静被叩门声划开。
“道长,金吾卫伏将军求见。”道童低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蘅瞄了一眼赵雩绷紧的身影,扬声问:“什么事?”
“伏将军说,宫中出现刺客,遵陛下旨令,求见国师,请国师准允搜宫。”
林蘅和回头的赵雩对视一眼,道:“请伏将军。”
道童的脚步声远去,赵雩猛然站起后退两步。
林蘅掀被下床,在赵雩侧头之时,揽过旁边桁架上搭着的浅青色外袍。
宽大外袍一扬,柔软的布料垂下,掩盖了雪白的寝衣。
再抬头时,眼前高大的七皇子已然不见。
“打扰国师了。”
林蘅撇开茶末,抿了一口润润嗓子,道:“将军请坐。”
伏将军拱手,眼神示意他身后的侍卫,才坐下。
侍卫退出前院,和外面候着的几名侍卫一同四散开。
尽管夜已深,前院的烛火却亮如白昼。
林蘅和京中官员并不熟识,更无话可说。
摇曳烛光中,两人只是各自品茶。
伏将军进来之后什么也没说。
刺客多少人、刺杀了谁、有无伤亡,林蘅一概不清楚。
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摆到明面。
说是来请国师准允搜宫,不如说是先搜林蘅住处。
大祭还没开始,重重防卫之下竟然能出刺客,林蘅作为九霄宫之首,自然首当其冲。
伏将军目视前方不看林蘅,他脸上神色肃杀,手虚扶挂在腰侧的刀鞘。
林蘅夜半仓促被唤醒,来不及重新束发,只以一支白玉枝形簪挽起一半头发。
她垂着眼,静静思考着。
她十七岁被指为国师,至今三年。
三年来,每年入道童子名额划分了一半给女童,同时也招收了一些天赋奇高的女冠。九霄宫中,钦佩服膺她的道士本就不在少数,不服她的也早已离开。
想来九霄宫并不如她看起来那样平静。
三年大祭,天子、诸王爷皇子、后妃公主皆上九霄山。
皇七子赵雩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为何刺客单独要杀他?
又为何在他进入自己的房间后就放弃了?
她虽为国师,却并无实权,也不会武,刺客不可能畏惧于她。
哪怕刺客就出于九霄宫,都已兴起刺杀了,更不可能碍于自己是九霄宫之首而停止行动。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刺客并不想杀赵雩。
林蘅刚想通关窍,方才的侍卫就匆匆回来了,附在伏将军耳边说了什么。
伏将军一直蓄势待发的手放下了。
他望向林蘅,抱拳正要说话,林蘅先他一步开口:“此事九霄宫不可卸责,还请将军代为搜查,明日臣自当向陛下请罪。”
伏将军答:“谢国师体谅。”
伏将军领着侍卫离开了,林蘅没有送,她转身回了后院,唯一的道童跟在她身边。
“去请凌风和凌云,让凌风师兄和伏将军一起搜、凌云师兄暗中彻查。”林蘅在进门前,嘱咐小道童。
小道童领命而去,林蘅看她小小个子出了院子,才进房关上了门。
房中并不凌乱,想来金吾卫只是例行搜查,并没有怀疑她。
随手将烛花剪掉,林蘅坐下。
光影明灭,赵雩出现在了另一张雕花木椅上。
林蘅目光扫过赵雩穿的玄色衣袍。
少见的窄袖。
天阳上下崇信道教,重柔弱,轻武力,不少武将也做宽袍打扮。
她只听说赵雩此人不通文采、不堪大用,谁曾想玩世不恭的表象下竟精通武功至此,连金吾卫也能瞒过。
假有一日,纷乱再起,赵雩翻身掌控兵权,至尊之位探手可得。
但他的身手在今日已经被自己、以及刺杀他的人知道了。
他真的能活到那一天?
林蘅想着,抬眼:“七殿下武功不错。”
赵雩抬抬下巴,有点自傲的样子:“还行。国师没把我供出去,心思也深。”
就是长了张嘴,林蘅想。
就算赵雩被找到,他是顽劣的七殿下,少上九霄山,好奇而自恃武功半夜乱跑也正常,又怎么会是刺客。
……不,不对。
林蘅若有所思:“殿下既能不被金吾卫发现,又怎么会被几个刺客逼入臣的房间?”
赵雩左右看看,吹着口哨不说话。
“让臣猜猜。”林蘅看着他,微微笑了:“殿下自恃武功,被刺杀不呼救,反而想要追查刺客,结果到了臣的院子附近被伏击,不敌。”
动作一僵,赵雩瞪大眼睛:“这都能猜到?”
林蘅笑意更深:“臣是牛鼻子老道。”
以牙还牙,少年心虚地摸鼻子。
林蘅继续问:“七殿下进来之前,知道这里是臣的住处吗?”
“不知道。”赵雩老实摇头,“但西道院的两进院子里,只住了国师一个女子,进来我就知道了。”
一切都串了起来。
赵雩被找到自然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半夜,在林蘅的房间里,发现了赵雩。
林蘅可以婚嫁,不代表她可以半夜与皇子私会。
听了林蘅的猜测,赵雩挠着头,不解:“为什么是我?我比你小,诸皇子中,还没有正妻且与你婚配更合适的 ,明明还有我其他哥哥。”
“因为白日里,臣刚与殿下演了一出水火不容,在陛下面前。”林蘅轻声道。
与其他皇子私会,陛下还有可能斥责了事。
但七殿下赵雩不一样,他们二人白日针锋相对,夜里私会,这只会让陛下怀疑林蘅暗中归附赵雩。
林蘅梦占之术天下闻名,以通天手段深受陛下信任;又为国师,以九霄宫之首掌领天下道观。
元和帝,绝不会将林蘅嫁予任何有可能对皇位有意的人。
今晚若不是赵雩瞒过金吾卫,他们二人万劫不复。
也就是说,她、元和帝、赵雩在白日里的话,被传出去了。
九霄宫中,确有隐患。
而且,能在半日内得知林蘅利用赵雩拒绝赐婚,做出刺杀这一手棋的……
“就在九霄宫内。”两人异口同声。
赵雩对林蘅笑笑,说:“但皇室几乎所有人都在山上,范围太大了。”
见林蘅沉思不语,赵雩另起话题:“既然国师梦占占到了我,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林蘅反问:“七殿下谋划所求为何?”
赵雩无辜地耸耸肩,歪头看她:“我被刺杀暗害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因国师暴露了武功,以后肯定更难活下去了。”
听他七拐八绕,甚至拐到了她头上,林蘅冷下声音:“七殿下不妨直说。”
官职?权力?甚者,皇位?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插手的。
赵雩看着她的脸色,笑意更是如雪春融:“想请国师庇护我。”
“庇护?你?”林蘅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愕然到连尊称都忘了。
“因为我是国师选中的人啊。”赵雩咬重了“选中”两个字。
林蘅一时陷入沉默。
连赵雩留下一句“请国师考虑”后离开,都没有按礼数相送。
直到道童回来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道长,凌风道长捉了几个人,都是……九霄宫的道人。”
她揉了揉眉间,道:“让凌风师兄送去陛下那里。”
林蘅目送道童再次离去。
赵雩说的没错,她的婚事在京城中被明里暗里提起时,她的确就选中了赵雩,这个与信道的母妃不和,最顽劣不堪不学无术的皇子。
在元和帝向她提起婚事时,她借梦占赵雩一事,让陛下将赵雩放在她婚嫁对象的首位考量,而后又因赵雩的顽劣作罢。
陛下不是媒人,此事也是随口一提,在拒绝将她赐予赵雩后,不可能再将她与他人作配议婚。
白日里陛下也已压下此事不提。
而且因赵雩最无可能触及储君之位,她既拒绝了婚事,又打消了陛下对她攀附站队的怀疑。
林蘅利用了赵雩。
却没想到赵雩此人,就像他不为人知的武功一样,亦是深不可测。
她一着不慎,真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林蘅看向窗外已翻鱼肚白的天空。
已是初秋,她身体越发不好,一夜折腾未眠,现下太阳穴已隐隐疼痛起来。
她揉着眉间,透过窗,看见一列女冠捧着法衣道冠正走来。
今日正是——
大祭,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