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知了和BLUE的聊天界面意外闯入了邵嘉哲的视野。

    刹那间，邵嘉哲再次分神，这一次出神的时间更久，早已听不清电话会里的其他人在说什么。

    他背过身，动作僵硬地解锁了手机屏幕。一分钟前，在蜜秘上，有人给BLUE留了言。

    沸腾知了：“你知道吗？我今天用了Mimosa。”

    BLUE：“？”

    沸腾知了：“糟糕，我们聊天内容好像被人看到了。回聊。”

    BLUE：“……”

    -

    邵嘉哲偏头看了苏语乔一眼。

    此时她已走远好几步，把手机放进小挎包里，正百无聊赖地活动着手腕脚踝，好像在做热身运动。

    也许是感觉到热，她用黑色细发圈扎了个高马尾，修长白皙的脖颈一览无余。

    随后，她又脱下黑色针织开衫，随意搭在肩上。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背后的视线，苏语乔转身望了过来。

    苏语乔很快察觉邵嘉哲的视线落正在自己左手肘上。

    前几天凌晨进苏晓智房间时，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第二天发现手肘上有一块浅浅的青色，直播时还不明显。但到了第三天，淤青开始变大发紫，她特意穿了长袖，暂时还没被旁人发现。

    她若无其事地把开衫重新穿好，抬手指了指输液瓶，便转身去找护士。

    输完液，邵嘉哲冗长的电话会也收了尾。

    看着小护士熟练地拔针，苏语乔心想，她可不能再随便脱掉开衫了。要是苏秉杰看到那淤青，又要瞎操心了。

    -

    输完液，邵嘉哲还需要拍片复查，苏语乔一直默默地跟在他旁侧。

    穿过空无一人的楼道时，苏语乔在一番斟酌之后，故作轻松地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对小众香水有研究？”

    邵嘉哲脚步一顿：“碰巧有朋友用过，味道很特别。”

    “哦。”

    静默数秒，两人无言以对，又继续往前走。

    苏语乔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她随口说道：“本来我想着，今早去联谊的时候，如果有人能认出这个味道，还能多聊两句。但现在看起来，即便被认出来也没什么好聊的。”

    “你又给临阵脱逃找了个理由。对别人的期待未免过高。”邵嘉哲声音里疏离而淡漠，似乎还有几许不耐。

    “你是不是……”苏语乔顿住脚步欲言又止，片刻又跟了上来，声音闷闷的，“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但她转念想想，也没必要明说。摆着的事实，说出来只会让彼此更尴尬，何必呢。

    苏语乔有些恼，也有些不解，这家伙到底是有多大的面子，又一次挑战了她这资深社恐的底限。而且，他都这样给她脸色看了，她居然还能忍着没翻脸走人！

    -

    邵嘉哲以为苏语乔要问的是：“你是不是BLUE？”

    那一刹，一颗心都不受控地剧烈颤动起来，身体也在刹那间有种失重的幻觉。

    天摇地动，兵荒马乱。

    他的弟弟邵嘉珩用“BLUE”的马甲跟苏语乔聊了三年之久，比结识苏晓智的时间都长得多。

    三年前，在蜜秘上添加苏语乔为唯一的好友；两年前，在大学城的新楼盘把房买在了她家旁边；一年前，通过极客论坛跟苏语乔的弟弟称兄道弟……怎么看，邵嘉珩对苏语乔的态度都不太寻常。

    邵嘉珩从未跟他提起过苏语乔这个人。如果不是他今天偶然发现，他也不会相信苏语乔就是邵嘉珩最要好的女网友“沸腾知了”。

    但是很显然，在撞见邵嘉哲跟苏晓智见面之前，苏语乔对邵嘉珩这个人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真正的邵嘉珩，是真的社恐。

    -

    做完核磁共振，被告知三小时后取结果。

    邵嘉哲从检查室出来时，苏语乔正背对着他，跟苏秉杰打着电话。

    她问下午几点过去探望合适。苏秉杰说自己中午一般只是闭目养神，不会真睡着，苏语乔随时可以过去。

    邵嘉哲看了眼时间，已是早上十点半。

    “你还有事就先走吧，今天谢谢了。”看到苏语乔把手机放下，他在她背后出了声，语气出奇的冷。

    苏语乔攥着手机的手指瞬间紧了紧。她心道，他果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赶她走。

    “行，那我走了。报告出来后你拍照发小鬼，他很关心。”苏语乔转过身，目光在邵嘉哲脸上轻轻一落又转向别处，面上毫无情绪。

    -

    苏语乔很快转身离开。残留在原地的幽幽香气，宛如荒原上被晨露打湿的野草花。

    邵嘉哲松了一口气，苏语乔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却还在他心里久久回荡着。

    走进检查室前他不明就里。

    走出检查室后他幡然醒悟，他的失神原来是因为负罪感。

    明明是邵嘉珩最先来到苏语乔身边，却由他替弟弟接收了她的关照。

    然而，他不得不无耻地承认，尽管苏语乔为了推脱联谊拿他当枪使，他居然还挺高兴。

    被人照顾的感觉，出乎意料的还挺不错。

    -

    苏语乔大步离开，穿过来时的楼道，空调的冷风阴恻恻地从脖颈钻进身体里。

    她下意识双手交叉搓了搓手臂，整颗心也彻底凉透。

    苏语乔忍不住暗骂自己傻.逼。她把陪诊当作临阵脱逃的挡箭牌，“邵嘉珩”怎么可能不介意。

    她原本一厢情愿地认为，虽然她的出心多少有些不纯，但好歹也帮了忙。可怎么又忘了他本身对她就没什么好感，她这样做反而像极了强人所难。

    更傻.逼的是，当邵嘉珩认出Mimosa的味道时，她心里竟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惊喜。她还忍不住多注意了他一点，一改常态地想再跟他聊一聊，虽然她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走出医院时，雨已经停了。太阳正不遗余力地寻找着云层间的缝隙，拼命向大地挥洒光芒。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正倒影着一个个雨后的小世界。

    苏语乔微微眯眼，很快适应了室外的光线。

    在放晴的天空底下，那些偶然形成的水滩也会逐渐蒸发消失，就好像未曾出现过那般。每个人一生中遇到的大多数人也是如此，转瞬即逝、无关紧要。

    方才有些沉郁的心绪被外界的光亮驱散不少。她心想，是了，何必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自己的看法呢。

    -

    苏语乔在十一点半左右来到了苏秉杰住院的医院。她拎着外卖走进病房时，苏秉杰和徐岚正在病房里吃着午餐。

    “你不是说下午才来吗？”徐岚看到苏语乔有些诧异，“早知你中午过来，我多带些饭菜。你整天吃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

    苏秉杰给她舀了碗汤：“来喝点汤，晚上你妈会给你补顿好的。”

    苏语乔毫不客气地接过苏秉杰手里盛着热汤的小碗，边吹着气边问：“爸爸你怎么还不出院，术后检查结果怎么样？”

    徐岚打断她：“先吃完饭再聊这事。”

    徐岚很快换了个话题：“前几天听佳佳说你们约好了今早去联谊，说说情况？”

    苏秉杰嘴角含笑：“我说乔乔今天看上去怎么跟平时不一样。”

    “还能怎么样，我没去。”苏语乔诚实道，“你们还不了解我？”

    徐岚肩膀一落，看上去无比遗憾，苏秉杰却温和地笑起来：“但你至少化了个以前没尝试过的妆。”

    想到今天谁是第一个看到她这“斩男妆”的人，苏语乔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几人闲聊着吃完饭，徐岚提醒苏语乔：“你爸累了需要休息。”徐岚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苏语乔心里“咯噔”了一下。

    徐岚和苏语乔收拾好餐具，苏秉杰躺下休息。

    徐岚送苏语乔出去。二人往外走着，徐岚面色愈发黯淡，她说：“你爸爸胰腺炎的术后检查没什么问题，但是检查出心脏有问题，得做个搭桥手术。”

    这一刹苏语乔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当着她的面，苏秉杰对此避而不谈，是因为还把她当作小孩子？还是怕她对自己的“衰星体质”产生自责？

    “我知道了，妈你好好照顾爸爸。我找机会再跟晓智说，我会看好他的。”苏语乔音量减弱，“今晚上不用专程来给我们做饭了。你留在这看看爸爸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事随时跟我说。”

    -

    苏语乔回到家快速卸了妆，又工作了会儿，看时间苏晓智还有好一会才下课。

    打开冰箱，里面早已空空荡荡。

    雷厉风行地找了几个家常菜的烹饪视频，在手机备忘录里列好食材清单，苏语乔戴上口罩去了趟超市。

    这天超市里的人格外多，苏语乔提着装满食材的购物篮，静静杵在等待称斤的队伍里。

    周遭浑浊的气息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她忽然非常想念苏秉杰。

    他从来没让她帮忙买过菜，也不让她下厨房，他总认为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而她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为家人做过一顿饭。

    自从苏秉杰生病住院之后，苏语乔就想着给家里多分担一些，但是今天她感觉特别丧，连自信心都受到了打击。

    别说照顾别人，就连好好相处都成了难题。所以她这样的人注定天煞孤星，就应该隐居避世？

    队伍挪动速度很慢。苏语乔心里发闷，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力气被抽干，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失神地盯着地面发呆。

    -

    这一幕恰恰落入了邵嘉哲的视线之中。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女人，无意间给他揭开了邵嘉珩的一个秘密。

    下午邵嘉哲从医院出来，几经辗转，找到了景盛家园的售楼处。

    一番探听之后，确认了他的猜测：邵嘉珩买下这套房并不是巧合。邵嘉珩曾托人在售楼处的系统里查过苏语乔的信息。

    下了将近一周的雨在今天终于停歇，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邵嘉哲坐在邵嘉珩的房中，心中思绪万千，觉得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这是他第二次郑重考虑要不要搬出去。

    举棋不定之时，他索性移步到了小区旁边的超市里。

    此时不远处的苏语乔，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邵嘉哲至今所认识的苏语乔，不管是现实中见到的她，还是匿名社交网络里的她，总是一副时刻打着鸡血、不轻易低头的样子。

    而现在的她，有点像一棵被暴雨打弯了腰的小草，娇娇弱弱的，委屈巴巴的。

    联想到苏语乔离开时的背影，邵嘉哲彼时混乱不堪的内心活动又重演了一遍。

    今早他偶然发现了苏语乔在蜜秘上的身份，方寸大乱时的第一反应是划清界限。当她如他所愿转身走掉时，下一秒他就感到了后悔。

    他对女人反感，可苏语乔似乎和其他女人不大一样。

    他可以在苏晓智和徐岚面前模仿邵嘉珩，却不想在苏语乔面前装模作样。

    在苏语乔面前，他没有刻意扮演邵嘉珩，但也常常表现得不像往常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时会无端端地变得幼稚，智商也被生生拉低了许多。

    总会有意无意地记住她说过的话，但那分明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话。

    ??

    苏语乔跟初见时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太一样。也许因为社恐，她和他在一起时，总好像不太自在，但又故作镇定。他越来越觉得她有趣，尤其是被他惹恼时，她的反应更加有趣。

    第一次感觉到和一个人的相处，会是这般扑朔迷离，又进退失据。

    邵嘉哲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女人而感到烦躁。

    -

    暗自叹了口气，邵嘉哲下意识打开了蜜秘。

    BLUE：“你今天还好吗？”

    隔着水果区的柜台，邵嘉哲远远看到苏语乔瞅了手机一眼，却没有回复他，又继续保持着蹲在地上发呆的姿势。

    邵嘉哲就这样无声等待着，看着苏语乔随着队伍的缩短，终于排到了称重台最前面。但他的蜜秘账号却始终没有收到沸腾知了的回复。

    挫败感不可遏制地在心底翻涌。

    他似乎没有很好地完成邵嘉珩之托。邵嘉珩拜托他，千万别和自己要好的网友断了联系。

    他搞砸了。但那挫败感的来源似乎又不止于此。

    他居然有点羡慕邵嘉珩。邵嘉珩能以“BLUE”的身份和苏语乔推心置腹，可惜他不是他。

    那个女人，真是令人烦躁！

    -

    就在这时，邵嘉哲身边传来一阵哭闹声。

    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同时抱着个皮球不肯撒手。

    小女孩气急败坏地忸怩着身体哭喊道：“弟弟总抢我的玩具，他明明有自己的玩具！为什么总惹我？”

    小男孩说话还不太利索，只是不断重复两个字：“给我，给我！”

    两个孩子的父母一人抱起一个，同声共气地先对小女孩说：“弟弟是逗你玩呢，他喜欢你才这样，怎么不见他惹别人？”

    然后他们又对小男孩说：“不要动手抢姐姐玩具，要好好说话。你是不是跟姐姐闹着玩的？但你不好好说话，姐姐就会讨厌你。”

    “喜欢才逗你玩”这句话在那对年轻父母嘴里至少重复了五遍。

    小女孩似乎终于听懂了父母的话，边流眼泪边点头。小男孩见状，哭声也渐渐停了。

    最后两个孩子擦擦眼泪，主动拉起了彼此的手。随着一家人离开，刚才的哭闹就此翻篇。

    邵嘉哲再转换视线时，早已不见苏语乔的身影。

    忽然间，他好像有点明白自己在苏语乔面前的反常表现是怎么一回事了。

    虽然他还不太确定，也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给苏晓智发去了信息。

    “晓智，我今晚做饭，来我家一起吃？如果你姐在家的话也一起过来吧，谢谢她这几天陪我去医院。”

    苏晓智很快回了消息：“巧了，我姐也打算今晚亲自下厨，那我让她别做了。PS：她的厨艺我真不敢恭维。”

    -

    苏语乔买完食材回到家。煞有介事地系起围裙，一边洗菜，一边开着手机视频，抓紧熟悉几道家常菜的烹饪流程。

    洗完菜，她小心翼翼地地切起了菜，虽然刀工欠佳，但现学的做菜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她估摸着，四个菜里大概会有一个不至于惨不忍睹。

    在苏晓智回到家时，第一道菜因为火候太过已经烧焦报废，她不得不费劲地处理那些粘锅的残渣。

    苏语乔记住了这个不粘锅的品牌，以后怎么都不可能和它家有合作了。说好的“不粘锅”呢？！

    “姐，你没看到我发的信息？珩哥今晚做了饭，邀请我们去他家一起吃。”苏晓智看到那口可怜的锅，本能地想吐槽，苏语乔其实可以放弃做饭这件事了。

    但话到嘴边，又顾及到自己可能会因此遭殃，他便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苏语乔把锅清理干净，将残渣随手扔进垃圾桶，头也不抬地继续开火热锅：“你想去就去。”语气极为平静。

    “珩哥也邀请了你，说是感谢……”苏晓智的话生生被苏语乔打断。

    “帮我谢谢邻居的好意。”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苏晓智的眼睛，态度极其坦诚，“不过你也知道，我和他不熟。”

    “行。”苏晓智完全理解，“邵嘉珩”既然是出于客套顺带邀请了苏语乔，她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

    -

    苏晓智来到邵嘉哲家里时，邵嘉哲看到他是一个人来的，心下了然。那股烦躁又止不住地蹿上了心头。

    邵嘉哲把四菜一汤逐一端上桌面，顺手解开围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门见山地问： “晓智，你和你姐是不是都以为我讨厌她？”

    苏晓智有些意外。他愣了愣，心想，他之前胡乱揣测的时候，也没见“邵嘉珩”否认啊！

    见苏晓智不说话，邵嘉哲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不太擅长和女生相处。”

    苏晓智连忙说：“我回头一定帮珩哥解释解释。不过我姐这个人比较冷淡，这种事她不怎么介意的。”

    “哪种事？”邵嘉哲挑眉问道。

    “我姐这种社恐性格，不会过多在意人际关系上面的事。珩哥你也别觉得是你的问题，她本来就不太关注怎么和人好好相处。”苏晓智耸耸肩。

    “对了，我姐现在在做菜呢，她今天不过来了。”苏晓智想，还是再替苏语乔正式说明一下不来的原因，“她应该是觉得跟你还不熟，也没好意思来蹭饭。”

    “可我是真心诚意的。”邵嘉哲忽然间感到无比郁闷。

    他幼稚地暗暗赌气道，不熟？那就从不熟变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