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那日，也是在西部市场。

    在此之前，荣华还以为神仙都是喜怒无色，形容严峻，翻手云雨，为大局观，无视苍生疾苦的姿态。

    直到朝阳仙君拎着一壶酒笑着朝她走来。

    丰神秀整，举止雅正，仙风道骨，眉目间有着怜悯苍生的和蔼，全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想靠近的亲和力。

    在这一刻，荣华才觉得，神仙就该是这个样子！

    朝阳走近，道：“天上的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耽误了这许久，迟来的谢礼，你可别见怪。”

    此时离朝阳误入地府那件事，已经一年有余。得知他们今日要莅临，府监特意安排荣华在此等候。

    神仙入地府连阎王都能收到感应，哪怕是细支末流的小神仙，迎接的仪仗都得是府监来安排。许是他们有特别吩咐，此间除荣华外，再无其他地府人员。

    荣华忙道：“仙君说笑，荣华小小执判，能跟两位仙君结识已经是莫大的福气。有幸帮忙仙君自当不遗余力，何况只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虽只见过两面，这两位仙君倒是自来熟的很。

    朝阳坐下道：“你直接唤我朝阳吧，仙君仙君的，怪陌生。本来想约你上天庭一叙，又念及你们地府许多规矩，何况你才是那施恩的，总该我们亲自过来答谢，正巧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吧，我们面前没那么多规矩。”

    荣华也不推诿，顺势坐下。

    此处僻静，由荣华亲自挑选。他三人就这么在露天之下的凉亭坐着，划起屏障，与外隔绝。赏着湖中刚开出的荷花，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朝阳将两坛子酒轻放在桌上。如此小心，可见不是俗物。荣华目光被吸引。

    “听闻你喜好美酒，这九重天上的琼浆玉液怕是不俗。只是方才在恒怀那耽搁了片刻，还被他诓骗了一坛子去，实在心疼。”织罗略带抱怨。

    恒怀为府监名讳。

    琼浆玉液，据说饮之可登仙！

    荣华一惊，忙起身摆手：“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荣华不敢承受。”

    织罗哈哈笑道：“怕又是一个听信人间传言的。”

    朝阳道：“有什么不敢承受的，你是有功之臣，喝几口酒算什么。这酒虽然罕见了些，却没有人间传言饮了可羽化登仙，不老不死之效。你放心喝。”

    荣华见他二人神情不像作假，这才定下心来。告句失礼，复而坐下。

    织罗覆手一翻，撤下酒瓶的封口。道：“虽说这酒不能羽化登仙，却也是难得的佳品。别看我们是神仙，除了宴会上，平常也难喝到几口。今日还是托了荣华的福。我向天帝禀告了此次地府经历，天帝对你很是赞赏，我便趁机讨了几坛酒做谢礼。”凑近小声道：“说起来这里面还有天帝的不是，他自然不能小气。”

    荣华也是后来才得知，朝阳仙君这件事属于天庭的冤假错案。难怪织罗仙君敢为这件事大闹地府，哪怕捅到天帝面前，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并且如数降下惩罚。

    光凭荣华这小小引路的功劳，自然不能讨来这琼浆玉液。织罗仙君必定是在这件事情上添油加醋，把她的功劳放大了许多倍。又因着冤假错案的愧疚，天帝不好当面提出质疑，便允了他们。

    荣华起身行礼：“多谢两位仙君替荣华美言。让荣华小小执判之名，能在天帝面前出现。”这算是意外之喜，天帝何许人也，三界之主。能让自己名字在他耳边划过，那是几千年都不一定修来的福气。

    朝阳伸手一托，虚扶了一下，“你才是有功之臣，动动嘴皮子的事算的了什么。你若总是这一惊一乍的，往后我们可不敢再来打扰你了。”

    织罗道：“朝阳说得对，若不将这件事说得凶险些，怎么对得起朝阳那几十年受的苦。不过一举两得，你不必客气。”

    他们说的诚恳，荣华也不好再作扭捏之态，“有幸认识两位仙君真是荣华的福气，往后若有需要用到荣华的地方，必定义不容辞！”

    朝阳和织罗对视一笑，未置可否。

    织罗道：“如此美酒，怎能寡饮？劳荣华安排些下酒菜，我们一醉方休。”

    早有暮楼酒家在准备，在荣华的示意下，满汉全席鱼贯而入。

    织罗和朝阳很是健谈，对地府和荣华的工作十分感兴趣。荣华也对九重天心向往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仍有聊不完的话题。

    那晚，琼浆玉液的滋味，深深刻进荣华的心里。

    中元节的西部市场，比平时冷清了许多。许多商铺闭门谢客，已经把人力物力都安排在了狱门广场上。

    流动的阴魂也只剩零星几许，毕竟这么大个节日，就算没有寄托，也想去凑凑热闹。

    只有暮楼酒家依旧灯火明亮，似乎比往日更甚。那两位白衣仙者仿佛自带光芒，在这幽暗的环境更为显眼。

    荣华脑海里回想着已经拥有的记忆。多年的相伴，再而三的施以援手，迷茫时的劝慰，如兄如友倾诚真挚的感情。得友如此，足以抚慰许多不甘和遗憾。

    而她呢？在这里又付出了几分真心？

    连一开始的相遇都是精心谋划。后来的所谓交心也不过是以利用为前提。

    真真假假参差其中，她实在愧对......

    此刻她宁愿自己不曾知道真相。或许就能笑容满面去迎接两位久别重逢的挚友。

    直到一直随侍在侧的周吉祥朝她招手。

    荣华才强迫自己挂上久别重逢的笑容，抬脚走去。

    周吉祥给她见礼，便退下了。偌大的酒楼只剩他们一桌三人。

    “两位仙君有礼。”规矩不可破，礼多人不怪。

    织罗先是将她打量一番，面目和蔼。“挺好，似乎更沉稳了。也算因祸得福。别站着了，坐吧。”

    荣华道谢坐下。有了以前的记忆，也不至于对他们太过生分。只是对于以前做过的事，心中有愧，便生了几分拘束。

    朝阳轻声道：“知你们地府规矩，回来后记忆会缺失一段时日，总要等你们稳定一段时间再来看你，如今可都适应了？”

    荣华道：“劳两位仙君挂心，荣华一切都好。”

    听她疏远的语气，织罗和朝阳眼中生出落寞。

    两相沉默片刻。朝阳给他们三人酒杯倒满，举起酒杯道：“今日没有琼浆玉液，只有薄酒小菜，就算替你接风洗尘了。愿荣华苦尽甘来，从此风调雨顺。”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织罗效仿。

    如此简单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荣华想起往日种种，一时有感而发，红了眼眶。“荣华何其有幸，有两位仙君保驾护航。这份真挚情感，此生怕无以为报。”

    朝阳道：“此生还很长。我们之间，不讲虚言。”

    织罗道：“知你在人间过的辛苦，我们在天庭观之，也不敢贸然施以援手，怕坏了你的劫难。如今惩罚已过，罪责同消。你以前创下的功绩如数上达天听，若是谁人敢发出质疑，你可大胆放手去管，不必委屈自己。”

    荣华听出他的话外之意，苦涩一笑，“昨日之日不可留，来日之事犹可待。时过境迁，若我总拿往日功绩去压服，即便有你们为我做后盾，日子也长久不了。”

    何况她已然知道自己功绩来的如此不光彩，又有何脸面提及。

    朝阳轻叹，“你总是这般好强。若彼时你能多向我们寻求帮助，也不至于会走上这个极端。”

    织罗道：“理是这个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重建起来也不会太麻烦。不必跟我们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九重天上我们还有几分人脉，虽然我们位份不高，在这地府里也还有几分脸面。”

    默了片刻，织罗又道：“若你觉得待在地府厌烦，你且再熬个几年，我自有法子寻你出去。”

    他能将此话当面说出，自然不是托词。

    荣华百感交集，给自己酒杯倒满，“一切感激尽在酒里，荣华干了。”

    喝完一杯又觉得不足以表心意，又喝了两杯。一抹嘴，道：“这里是我的战场，荣华又怎会不战而逃，届时就算当了神仙也无地自容！”

    知她性情，两位仙君也不再多说。

    朝阳劝道：“慢些喝，这酒比不得琼浆玉液，醉了可会头疼。如今是中元节，你明日还有正事。恒怀可是回地府了，你提防他明日去查你岗。”

    虽是玩笑，但荣华听进去了。

    对于府监，荣华并没有太多记忆，心里还是敬畏的。她如今的处境，是每位领导都会重点关注的对象。若是明日带着一身酒气过去，只怕又是一个把柄。

    织罗观她表情变化，道：“说点开心事吧。知我们要来地府，你的两位旧友托我们给你带了点礼物。”

    随后便从袖子里拿出两个一大一小的盒子。将大盒子打开，清润香甜的气味传出，是两朵荷花，一朵绽放，一朵含苞。

    织罗道：“这是衡芜仙子托我给你送来的。此花是天地灵根，为气运所钟，虽无杀伤力，却能给人带来幸运。有清除业障，增加主人修行速度之功效。遇水生根，你可以带回去种着。”

    对于天庭的记忆，荣华并未全部想起，却恰巧有这位衡芜仙子的身影。

    衡芜仙子是荣华在供养阁修建期间所结识，是掌管天庭花草的仙子之一，主要掌管的便是水生植物。

    彼时供养阁修建已经接近尾声，花草树木这些点缀也是必不可少，寻常植物在暗无天日的地府无法生长，唯有仙界用灵气孕育出来的种子。

    衡芜仙子性情温和，大方美丽，一来二去，荣华便与之相熟。

    织罗道：“衡芜仙子说恭贺你回归，期待与你共事。”

    之前衡芜仙子就说过，等荣华当了神仙，便把她拉进花草司。

    “难为衡芜仙子还记得我。”荣华倍感欣慰。

    织罗随即将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小石头。不圆不扁，却有光泽。“骑鹿老头还记得吧，那个让你在天庭遛了一圈的怪老头。我观这石头倒是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来，或许奥妙在其中，你自己带回去研究研究。”

    连他都瞧不懂的礼物，怕是别有深意。

    荣华拿起石头看了看，不巧的是，她对这骑鹿老头并没有什么记忆。只是依稀记得她在天庭迷路时，有一只白鹿凑了过来。白鹿对她倒是很亲昵，只是后面跟着的老头面色不善。

    夜已深，两位仙君没有多留。酒过三巡，聊了些旧事，和共同认识的神仙如今的现状。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此次聚会并未设起屏障，全程在暮楼酒家进行。路过的阴魂鬼差一览无遗。相信今夜过后，两位仙君与执判荣华深夜饮酒畅谈的话题，便会不胫而走。

    实在用心良苦。

    今夜夜色极好，还能听见似有若无的鼓声，像是从狱门广场那里传来的。

    荣华回到家里，找出一个水缸将两朵荷花插了进去，又给昨日种下的种子浇水，才洗漱休息。

    今夜睡得还算香甜，她还做起梦来。

    梦里她身处一片白雾之中，分不清东南西部，向一只鹿问起路来。

    那头白鹿生得干净，极为灵巧可人，一直拿着脑袋蹭她，像只温顺小猫。

    不知是被它蹭得发痒，还是觉得向一只鹿问路太过滑稽，荣华笑出了声。

    “我哪里不如这黄毛丫头，你瞧她面黄肌瘦，一看就是短命多灾，你选她当主人？”

    荣华一抬眸，对上那恼羞成怒的眼神。一位发白须白，头顶一片光亮的仙翁。

    瞧他那神态，似是来寻这白鹿的。

    对于他人的私人物品，未经主人允许，荣华不敢染指，当即退后几步，“仙翁有礼。”

    那仙翁却对白鹿道：“瞧你这眼光忒差了，人家还看不上你。”

    诶？

    仙鹿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朝仙翁走了过去。荣华第一次在一头鹿身上看到了垂头丧气的表情，果然带个仙字的都不同寻常。

    仙翁接着对那鹿道：“看看吧，还跟我耍脾气，除了我还有谁要你！”

    老小孩老小孩，不外如是，竟然能和一只鹿吵起架来。还必须要赢。

    荣华忙着赶路，便卑躬询问道：“有劳仙翁，能否告知玉明宫怎么走？荣华感激不尽。”

    仙翁看着她道：“你只身前来，不带坐骑？”

    “不曾。”荣华苦笑，小小执判，哪来坐骑。这九重天上也不是每位神仙都有坐骑。

    仙翁道：“那可要费些脚力，可有些路程。倒有一条捷径，你顺着这条偏僻小道前往，遇路口一直往右拐就是。”

    荣华不熟天庭，有人指路自然认真记下。好好感谢一番，这才前往。

    仙翁说有些路程，荣华耐心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南天门！

    她初始的地点。

    后来，在天庭又遇到那仙翁时。荣华躲在墙角无人处，捡起一个小石头，扬手一扔，不偏不倚，正砸中那锃光瓦亮的脑袋。

    梦到此，荣华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