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将尽

    十月二日,蓟城大雨,床单是干的。

    王陵珊裹着浴袍侧躺在床上。

    落地窗外头,乌鸦成群穿过CBD静默的摩天大楼,玄色的镜面里鸦群冲破大雨朝向古老的宫墙展翅。

    “还疼吗?”

    能不疼吗?!

    王陵珊半边脸肿得老高。她一向反感这类毫无诚意的关怀,只是碍于此刻她的身份是二手房中介,才发出了“嗯”的一声回应。

    “珊妹今天有心事。”

    很明显,今天他也有心事。

    刚刚他一边想事情,一边非常自然的从她身上抱走了屋里唯一的被子。忽略掉这其中关乎道德的离谱漏洞,相识至今简直没有比此刻更适合体现他们之间的真实情感了。

    王陵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她快死了。

    问题出在年前,就是小区里开始挂新年灯笼的那阵。有日,晨跑时突然一瞬,她有了被窥视的心慌。脚步顿住猛回头。放眼所及遍是张灯结彩。充满祥和的小区里物业正站在梯子上悬挂红灯笼,邻居家的保姆遛狗路过,一走一过两相乐陶陶的聊天。没人注意到她,只有高而蓝的天空无限延伸。她怔在岔路当中,无法说服自己刚刚的感觉是假象。背上残留的恶意如同跗骨之蛆令她遍体生寒。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仿佛是某种实质,像来自南方的冷血动物,爬行纲,迥异于蓟城冬季的干爽,感觉清晰、浓稠、湿滑,带鳞,顺着脊柱游走,令人恶心。太阳光苍白瘦弱,巨大的恐怖铺天而来,落在成排挂好大红的灯笼上,随着风摇荡,一下,一下,一下。

    后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的电梯里,紧张正式的谈判桌前……恶意一次次卷土重来。

    她屡次求助警察、保镖、心理医生……甚至在住所、办公室各处都安装了监控。结果却是机器与人相互推诿。监控画面表示毫无异样,几位心理医生却纷纷笃定她心智坚定健康无幻觉。掰扯半天,送瘟神一样陆续将她支到警察那里,说这事得需要警察帮忙。警察自然认为她有精神障碍,该去医院挂号吃药,还亲切的推荐了社区援助。

    这世界仿佛出了漏洞,她的身、心、命通通被悬挂其中。除她以外,没有人发觉。更糟糕的是她能察觉出那个东西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知道,它想杀她!

    雨声已在不知不觉间盖住了蓟城的车马喧阗,众生浮沉,一切人声都被淹没。

    王陵珊抿起唇,这不正常。蓟城在秦岭淮河以北,是地理意义上的北方城市。仅当七八月份台风绕过海峡直击东海时将副热带高压向北方挤压,蓟城才会有这样大的雨。八月以后季风南撤,蓟城便该进入干燥期。现下已到十月。这雨不正常。

    按老人们的说法,四时不正的年份容易出事。

    放在以前,王陵珊对这种毫无道理的经验一概不信,但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她总还会认为不祥。

    合上眼假寐。隔绝了风雨的酒店温暖干燥,有明显的枫木味。可时间无多的焦虑像是一根刺,让她无法享受此刻的安全。这家酒店一向宣称会选用兼具东方又贴近当地特色的香氛,可是扩香器不在屋里。房间里只有来源绝非Diptyque的枫木味、松脂味,以及颜料的味道。

    非常默契,今天双方都没有逢场作戏的趣味。

    他正裹着被子站在窗户边画画。

    原本应该摆放茶几的地方立了块足有一米五六高的画板。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任的什么性,使用过的刷子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四处都甩得是颜料。王陵珊估计明天他得赔偿酒店不少钱。

    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画画的才艺。

    会画画显得他更加可疑。他画的这幅《胜利的爱神》不论是熟练程度还是技法都令人吃惊,完成品恐怕足以以假乱真。

    人活到二十七八岁年纪,确实能开始在某些领域展现光彩了。但他把太多事情都做得过于熟练并堪称“优秀”,这很可疑。并非她嫉妒他才华横溢,这实在与天份、努力都没有关系。就像没有人要求刑警去莫斯科跳芭蕾舞一样,人都有时间和精力的极限。就算他天赋异禀不需要睡觉,单从时间上讲,他会的东西仍然显得他很不对头。

    相识以来,王陵珊从未深究他为何可疑。

    她是因为刘幸福才认识他。如果不是命不久矣,她决计不会插手刘幸福的事,更不可能与他相识。故而他的可疑与她的将死无关。既然无关,他便与世上其余七十亿人一样。她才懒得关心他究竟是谁,想做什么,为何可疑。作为将死之人,半年来她一直告诫自己她的好奇心理应先于躯体的温度淡去,她不该在无谓的细节上浪费时间。

    可是矛盾总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体现出来。

    她睡不着,又无法放空大脑。她不愿意继续思考死亡。所以……为什么是卡拉瓦乔呢?

    卡拉瓦乔比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米开朗基罗伟大吗?不!显然不。卡拉瓦乔是个敏感、暴力的天才。一个给耶稣画上尸斑的作画者。一个淡化了宗教画作神性光环的人。一个伏击同行,跟骑士团械斗,越狱逃窜的疯子。

    整个下午,他一直在画卡拉瓦乔笔下那个手持箭矢的丘比特。那是个脚踩象征和平物品的爱神。他画得很慢,停下来的时候总盯着紫禁城发呆。王陵珊猜,他的沉思与画作无关。但行为是思考的映射,王陵珊认为他的动作与其说在临摹艺术,不如说是在重复某种特殊时刻的肌肉记忆。

    那么,是什么样的特殊时刻才会让他对一个暴力疯狂的天才上瘾?

    她的好奇心戛然而止。接下来将是危险的边界,她一向在这个边界止步。

    说来,她对他曾经也有过短暂的惊艳和好感。

    初见,在还没来得及抽出新芽的树下。她以为她看见了蓟城名利场上难得的明朗。

    要知道,即使是像文达那样好脾气的老板,多少都是带点凌厉的。年轻就跻身高位又手握财富的人,家世、能力、运气大都不至于太差。那类人,再温文也掩饰不了心底里的傲,以及经历过无数博弈洗礼之后令人不容忽视的魄力和谋算。

    他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有都市人少有的松弛感。他行止舒展恣意,逢人便笑,什么事都乐意倾听沟通,偶尔得闲还好心喂喂流浪的猫狗。

    “您真是从善如流。”王陵珊盛赞他。

    他诚恳推却:“有时从恶也如流。”

    王陵珊自是没见过他从恶如流的样子。帝都蓟城,就连街边的居民楼外墙都整齐划一。能有多少摆在明面上的恶流?

    她只见过他哼着小曲儿提笼逗鸟,也见过他挽着袖子颠冒火的大勺。分明是留过洋的青年,身上却浸透了东方特有的气息,唱戏的腔厨师的汤,他全都信手拈来。懒洋洋笑盈盈,有旧时候人的温吞内敛,令人觉得他随时能原地拿出点始料不及一鸣惊人的本事。天冷的时候,他揣着手靠在胡同的墙边晒着太阳等她,嘴角挂着一贯的微笑,那阳光下安闲的侧颜,莫名有旧时风雅。可下一刻,他热情的跟她打招呼,又从袖子里变出个热腾腾的烤红薯塞进她手里,让她产生被朴实父辈宠爱的违和感。

    他当然不是刘幸福那种温顺又善良的人。

    闲谈间,不止一次他戳破了很多行业的痛处。关于市场、行业、政策、趋势他的见解其实透彻犀利。他从没有刻意装傻遮掩。这种时候,王陵珊钢铁般坚固的理智总免不了出现震动。她会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蓟城?他想做什么?然后她又会强压住自己的好奇心。任凭这些问题轮番跳出来搔她心窝,引她心痒。

    有段日子,她常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陪他去寿比胡同。一路上听他懒洋洋的打哈欠,他说今天的晚霞真漂亮,说如日中天的阿里有好点子但没有什么技术壁垒迟早要被后来者围剿市场份额,说地方债务的问题这么发展下去将来会有点难办,说是时候买点西充二荆条的辣椒回来阴豆瓣了。他那自行车生了锈,每蹬一下都嘎吱响一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可阳光洒在他温暖的背上,又让人感觉无比温馨可靠。车轮缓缓碾过日光和石板,即使坐在他身后,听他那随和的口气,王陵珊也能猜到他眼里有目空一切的意味。

    对,他一向不同于大会堂的才俊,也不同于CBD的精英,他能给人与世无争的随意感。个人的骄傲和谦卑与他无关。时代的衰落和繁荣也与他无关。可这不对头。他分明才二十七八岁,正是争心激烈的年纪,一身的才华眼界,怎么可能真的淡然?

    王陵珊那阵子对他着迷。

    来日不多,行程排满。名利场上寸土不能让的斗争令她疲累。她艳羡他的目空一切。

    “我有一个问题。”他突然说。

    “您讲。”

    “如果王总只需要一千万。为什么选我?”

    闪电横空,撕裂天幕。

    王陵珊愣住。

    蓟城大部分认识她的人是都叫她王总。

    作为上市公司的执行总裁兼股东,她确实不缺那一千万。可作为王陵珊,她需要一笔没人知道与她有关,且永远不会沾染她身上那些恩怨的钱。刘幸福得了肠癌,协和的医生说发现早,做了手术五年生存率可以高达百分之七十。王陵珊知道,如果各方面的条件打到满格,刘幸福一定能活得更久,甚至享受天年。可是刘幸福没有钱,连后续的治疗费都凑不齐。等她两眼一闭,蓟城就再也没人会管刘幸福死活。一年前,没天良的经理自从知道刘幸福得了病,就把劝退刘幸福当成每天的工作重点。当时刘幸福跟在手上的单被同事瓜分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难啃的一单没有人接。

    是她,蓄谋了他们的初次见面。

    她买了一顶假发,用Armani 5号粉底涂黄所有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在蓟城沙尘漫天的春季,从动物园买的假LV里掏出新打印的名片。

    “蓟城地产王府井分店业务员,王陵珊。”

    中介小王在那一刻诞生。

    那天闲聊,他对小王说他从耶鲁留学回来没找称心的工作,赋闲在家。小王适度表达了对留学生活的好奇,还说自己的客户里有很多老板和高管,可以给他介绍工作。第二天,他给小王发了一份简历。王陵珊第一时间帮他转发给了对手公司的人力,给他截图,还建议他去G2000买一套西装。他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关于獠牙。

    各自都是破绽百出。

    只不过逐鹿不见山,大家都恰到好处的选择性失明,保持了应有的边界感。在他们的关系当中,最核心的部分始终是他急需购买寿比胡同那座债务复杂的宅子,而她想要钱。凡此以外的事,都是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

    既然他摆出一副爱笑、懒散、温顺的模样。

    她就当他是个爱笑、懒散、温顺的人来相处。

    中介小王和待业青年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她为他解决一切生活上的后顾之忧,他慷慨解囊以十倍于市场价或者更高的报酬聊表心意。

    他们挽着手臂一起看展览、旅行、下厨、淋雨,亲密胜于知己。心底里却比仇人更清白。

    王陵珊望着天花板思考。如果有一件事不可以跟中介小王提,只能跟王总谈,那一定不是好事!

    蓟城是拜物主义的帝王之都。铁铸的高楼叠了金,最贪财的老饕,最恋权的民蠹,以及最清澈、最纯洁、最坚定的妙人儿就都聚到一处里了。在这儿,森林法则才是打不破的诅咒,不论理想是否崇高,不论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想从城市的底楼爬到上头去,身上远不止要沾上敌人的血,也必须浸透自己的血。

    小王是个好人,可王总从来不是。

    “杭老板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风月。”

    窗外雨水磅礴,飘蓬似火。

    王陵珊眯了眯眸子。

    他本身就是个绝色,身边从来不缺狂蜂浪蝶。如果只是为了填补寂寞和深夜,毫无恭维的说,王陵珊认为只要他想,一个星期七天他都轻易可以风月无边。

    他的英俊不是霁月清风那种类型。

    他是真的很好看,是那种深邃、东方、浓烈的俊美,叠加腰窄臀猛九头身,恰到好处的精壮,只需要一眼就能给人极强烈的视觉爆击。在过去的大半年中,即使他刻意营造出奇怪的废柴人设,仍然依靠颜值和身材吸引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作为同性,王陵珊太能看懂那些女人眼里对他的欲望。真的,他甚至不需要有钱。

    不难预见,但凡他露出一点点锋芒,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就会跃升一个大层次。如若他肯更进一步,献出真心或者存心引诱……实在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人来帮他求偶了。再说了,欲望都会,男女情事,信奉柏拉图的终究不多,到头总还需要身体力行。一个异性,她又能帮他到何处?

    既然如此,为什么需要大费周章找王总来帮忙呢?

    不难猜。他的图谋在王总本身。

    或者说他有一部分的图谋在王总本身!

    如果来日方长,那这个事必须推掉。可她就要死了,除了她和想要杀她的,谁知道她就要死了呢?这倒让她可以从他身上再讨要些便宜。反正来日两腿一蹬,不能算她无心守信。

    王陵珊和颜悦色的笑起来:“您往细处说说。”

    “我帮王总处理掉身后阴魂不散的脏东西。王总呢,帮我搭一门婚事。这生意稳赚不赔,考虑一下?”他循循善诱。

    王陵珊原本想好的台词在心里冷不防跌了个大趔趄,哗啦一下全散掉了。她怔怔的盯着他:“阴,魂不散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这两天准备杀死你的东西啊。”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倒影着她微微颤抖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能透过他漆黑的瞳仁看见在自己灵魂深处的荒原里,那个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干枯的生命。忽然,那微弱的,没被证实的,希望,像是窗外突然亮起的一线电光。光,点燃了野火。

    燎原!

    王陵珊缓缓用力握紧了藏在宽大浴袍下的手。

    他依旧松弛感十足,迟迟等不到回应也没有出言催促,反而便走神去看窗外。

    窗外大雨倾盆。横行人世间的凉包裹着烟雨楼台四万八千寺庙。王陵珊长长呼出一口气,所有早已暗淡无光的不舍、孤独、恐惧,都在那轰燃的希望中被烤得炸裂。

    “你的眼睛有问题。看不见鬼怪,但能看见死期。而且以你的体质,应该能感觉到身后跟着点东西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陵珊抬眼,窗外,白日将尽、骇浪翻滚。

    同一时刻,四公里外。

    刘兆丰正拎着果篮、牛奶和哈红肠,匆匆踩过冰冷的积水,朝着广渠门外大街十四号楼走去。

    广渠门外大街十四号,又称安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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