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楼炸香

    刘兆丰长腿一迈,跨进安化楼绿色高耸的大门里。

    一位作家曾说这里单薄、丑陋、老态龙钟,很难想象它也曾雄居傲视、辉煌一时。刘兆丰喜欢那位作家,也挺喜欢安化楼。他绕过码放整齐的自行车,探寻秘境般推开消防通道,侧身走进了命运纠缠的起始时刻。

    一刹电闪,在安化楼半个多世纪前铺就的花地砖上,明暗迅速变换。二楼长廊的两侧,一边,是刚从一楼溜达上来,走马观花,拎着慰问品年轻魁梧的刘兆丰。另一边,是从楼顶奔逃而下浑身湿透的文达。

    刘兆丰率先停下脚。

    来人不像这楼里的人,他模样年轻、温文,像大学里的年轻学者。只是脖子上挂的那个满绿的翡翠无事牌,绿得冷辣,绿得娇艳,绿得不是一般的富贵。

    他是谁?

    为什么头破血流、双目惝恍的出现在安化楼?看他那样子,本来像是想往走廊里跑,只是因为看见刘兆丰才紧急停住。目光相撞的瞬间,他眼里仓皇尽褪。人一下变得眼锋锐利。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做出了回护的动作。

    刘兆丰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就又连滚带爬冒出两个人来。

    刘兆丰这下就更疑惑了。

    蓟城的十月已经开始降温。新出来的两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光着两只湿漉漉的脚板,脚踝上套了个拖鞋,显然不久前滑过一跤。湿透的起球线裤因为奔跑被坠成了低腰裤,露出一截手术增生的疤痕,此刻浑身上下都滴答着水。刘兆丰感觉海河里淹死的老鬼恐怕都比这人看起来要体面些。

    他跌跌撞撞奔出来,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紧紧拉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

    西服青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城市规则当中精英阶层专属的优越。即使他那西服湿漉漉又蹭了墙灰,金丝框的眼镜也不知怎么搞得崩了一块,气势上仍然是三人当中最令人瞩目的一个。

    这两个人手牵手奔出来,看见前面如临大敌的那个,手忙脚乱刹停。之后开始解扯在一起的手表跟线头。

    不难看懂。中年人的衣服勾住了西服青年的手表。这头手表还没解下来,那头中年人的秋裤连带里头的红色裤衩子一起吸饱了雨水,被坠得突破了胯骨的阻挡,势如破竹般往下滑。他慌忙伸手去拽,连带抻着西服男。西服男几乎抓狂,想往后闪又似乎担心勾坏了表。隔着破了的眼镜刘兆丰都能看出这人要疯。

    刘兆丰远远的审视那三人。

    三个完全不同的人。三个看起来没有交情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污渍凝固的玻璃外闪电乱掣。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把这楼劈成几半。

    很快,中年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兆丰?”

    刘兆丰迅速反应过来:“堂哥!”,为了演绎热情,他还原地跳起来朝着他们挥手。

    “哎哟,快进屋快进屋。你看我这脑子。来来来,东西给我。家里还好吧。”刘幸福从对面光着脚丫子来迎他。

    刘兆丰阔步奔赴:“都挺好。就是都担心堂哥身体,总念叨。你也知道老人年纪大了,出不来。”

    堂兄弟初次见面。刘兆丰强行表演嘘寒问暖,刘幸福顺着客套,一时间竟也聊得热切。

    “这位是?”刘兆丰笑着看看刘幸福,又看了看脑袋破掉的翡翠男。

    “这位是文总。”

    “你好,文达。”

    “您好您好,刘兆丰。”

    刘兆丰眼睛黑亮、健美魁梧,原本豪壮大方很有股子野性。可他这两句您好说得弯腰赔笑尤其做作。

    “你们先聊,我去车里换套衣服。”西服男丝毫不掩饰对这些人情世故的厌烦,甩掉眼镜上的水,转身就要出门。

    文达笑笑:“我陪齐总一起去。”

    眼看人都要走,刘兆丰忙说:“别走啊,哥们儿,你俩中降头了知道不?”

    气氛一下变得很奇怪。

    包括刘幸福在内的三个人对刘兆丰的话既没有表现出不信,也没有表现出相信。他们都很犹豫。

    这种态度特别奇怪。

    联系他们连滚带爬跑下来那样子。刘兆丰明白这三个人身上刚刚一定发生过他们认知以外的事情。

    趁热打铁,刘兆丰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一面镜子:“中了降头上眼白会有根线儿。”

    文达摸摸口袋,侧身示意齐迎亚。

    “齐总帮忙递个名片。”

    刘兆丰赶忙放下镜子,双手接过被泡透了的名片。

    他想到了这两个人非富即贵,可没想到其中一人竟是齐迎亚。

    刘兆丰任职于一个半官方的庞大体系。

    整个体系实行两极管理,内有三十四个总、支队,并三十一个机构。他所属的境内安全司,主要职责是预防、制止和侦查非人类违法犯罪活动。

    这个体系的前身是个古老的江湖组织。后来由于某些原因,整个体系在1958年的时候被军方接管了。当下的一把手,叫齐染!是原总参谋部二部的将官。而这个齐迎亚是齐染的重孙子。

    “他们是同一家族不同分支的孩子。”文达后来这样跟刘幸福解释二齐之间的关系:“现实生活中豪门和家族是两个概念。太平盛世,像齐家这种大家族,成员之间相互没有裙带关系。齐染是军旅世家,太爷爷和爷爷两辈人都有一匡九合之功,而齐迎亚家往前数到大明朝都是做生意的。在法律意义上,他们早已不算是血亲。”

    按年纪,齐染只年长齐迎亚几岁,算同辈人。可按辈分,齐染却同齐迎亚的高祖父是一辈人。小时候家族聚会,齐染就叫人家“孙贼!”。长大了,齐染家世背景压齐迎亚一头,身份手段也压他一筹。听说私底下关系闹的很僵。

    刘兆丰拿着名片,一时失了言语。

    “有事?”齐迎亚问。

    “没事没事。齐总,处理这个事我在行,出马仙你们听过吗?我姥爷供出马仙。这在我们村儿都有名儿,诶,堂哥这事儿你听说过吧。”

    刘幸福恍然大悟:“啊!就是你家啊。十里八乡帮看事儿的老王头儿呗。”

    “对,老王头儿是我姥爷。”

    “那兆丰啊,你赶快的,这个降头怎么解?”

    “我刚好带了解药。”

    屋里陷入了沉默。

    事已至此了,还能怎么样呢?硬着头皮上吧!

    刘兆丰从随身背的书包里翻出一个小塑料瓶,塞进文达手里:“大哥,来,治疗降头有奇招。你的症状比较重。”

    文达握着瓶子,看一眼标签,再抬眼去看刘兆丰。

    刘兆丰清了清嗓子。

    但凡塑料瓶上没有贴着维生素B的标签,事情都不至于显得太玄幻。可是那个标签贴得实,他刚抠了两下没抠下来。

    齐迎亚从文达手上拿过那瓶维生素,看了一眼,脸彻底黑下来。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骗子。刘兆丰又从书包里掏出个用保鲜膜封住的香炉以及一把草香:“来都来了,我给你们算一个?都是亲戚,不收钱。祖传的狐仙!”

    “兆丰啊,那啥,维生素能治降头?”

    刘兆丰面不改色摆好香炉:“能!降头跟别的东西不太一样。分血降和灵降,血降折寿。全世界人民都一样,能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没仇没怨一般没人操作血降。两位大哥中的是灵降,中了之后精神不佳,嗜睡疲惫记忆力减退。这年富力壮的,吃点维生素就能好。”

    屋里变得更安静了。

    真相总是这么平平无奇,他能咋整呢?

    在要命的尴尬当中,刘兆丰抽出九根草香:“堂哥,借个火儿。”

    刘兆丰在他们那个“半官方”的单位里,属于非官方的那一半。他是野萨满,出马仙的技术和道士们一甩纸符就引发自燃的本事他一点没有。他们野萨满点火,在火祭。火祭的时候,虎目鹰爪猞狸尾的盗火女神会现身,她口喷神火燃尽邪祟,是壮丽而光明的战斗。以他目前的水平如果把人家忽悠出来光让人表演点香,估计回头是要被女神烧秃泄愤的。

    刘兆丰想随便搞点非自然现象出来,让这几个人信他。至于这降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需要请神鬼?等他们信了他,他好好问问不就把行凶作恶的小垃圾揪出来了!

    刘幸福从一堆衣服里挖出个被埋住的小炉子:“用它点行不?”

    “没问题!”

    打开气炉,刘兆丰若无其事的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黑绳,把根根分明的草香靠近,心里念叨起:【晏春叔儿,在吗?给个面子呗。搞个香头出来让我给他们长长眼。回头发工资我请你吃一星期烤鸡!】

    九根香一根都点不着。

    刘兆丰将香头彻底伸进火里去:【晏春叔儿?还睡觉呢?】

    还是一根都点不着。

    “请问点不着是什么意思?”文达问。

    “潮了。”刘兆丰信口胡说,仍固执地烤那草香,他可不希望回头齐迎亚跟齐染投诉说他业务水平不行。

    终于,九根香头陆陆续续升起烟来。

    无风逼仄的出租屋里,香头上烟雾袅袅而起,盘旋纠缠。

    刘兆丰看着那烟,慢慢收了点头哈腰的态度。手上的动作也不再随意。他一边手上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拇指顶住香脚,双手将草香举到眉间与脸呈九十度。

    狐狸昼伏夜出,大白天被喊起来有起床气,香一时点不着很正常。可这烟不对劲。

    怀着侥幸心理,刘兆丰默念:【叔你别生气了,我真请你吃烤鸡,吃一个月!】,随后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才稳稳将香插进香炉里。

    四个人不出一言,全都盯着那炷香头暗淡的香。

    黑色的烟灰顶在随时熄灭的火光上。烟,盘横在香头上方,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住,几番寻找也没有出路,竟形成了飘不开也散不掉的诡异形态。刘兆丰看到这情况,心慢慢沉了下去。

    出马仙的本事刘兆丰虽然没有传承下来,但依葫芦画瓢的理论知识他熟。

    起烟旋绕,主有邪事怨灵。

    凶!

    烟灰发黑。

    凶!

    香灰盖顶。

    凶!

    刘兆丰心说老狐狸这是在叠什么buff吗?

    “啪”,随着微不可闻的断裂声,最右边的香齐根折断,倒在了香炉外。

    屋内四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刘兆丰眼疾手快把最后一根香从香炉里拔出来。回头刚想跟三人解释香折因为受潮就撞上了刘幸福惨白的脸。

    “这,这是炸香了吧。”刘幸福问。

    “淋着雨了。”刘兆丰拒不承认。

    刘幸福面色惨白:“不是。十四年前村里炸香那回碰上我回去补身份证。我听说后来问事儿那家儿子死了,全尸都妹找回来。”

    刘兆丰露出来个僵硬的笑。

    刘幸福说得不错,是炸香了。出马仙炸香主祸己成定局,是家破人亡的兆头。

    可胡晏春与胡家大名鼎鼎的八位太爷压根不是一支的。胡晏春他不出马啊。

    狐妖晏春是幽都山的蓬尾玄狐。玄狐多不喜拘束,认为受人供养与人解难是一种束缚,他们更像游侠。硬要说狐妖晏春与出马仙的渊源,那得追溯到千把年前,他年少气盛连踢胡家七十二个堂口,最终把胡三爷的本尊给招惹出来的事儿上去。只不过这种古早的恩怨,随着年纪愈大,心性成熟,连坊间传说都消弭了。反正刘兆丰认识胡晏春的时候,狐妖晏春已经是人畜无害坐在炕上喝着小酒看春晚的宠物模样。

    他这把香炸了,是闹哪出呢?

    林巴马琴的声音忽然响起。

    文达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推门而出。

    刘幸福的屋子太小,文达的听筒声音基本可以被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慌张:“齐总!出大事了!王总的秘书刚刚死在工地上……”

    齐迎亚和刘幸福的目光双双追着文达出去。

    房门一关,屋里彻底陷入了死寂。

    刘兆丰举着仅剩的一根香,从污浊的窗户望向外头。顺手吹了香随手扔进垃圾桶。

    刘幸福看见轻轻碰了一下齐迎亚,示意齐迎亚注意垃圾桶。

    屋里很安静。

    楼外,雨水正争先恐后地冲进路边的排水口。

    刘兆丰反应过来,吹香是很多门派的禁忌。

    心说完犊子!刘幸福既然知道炸香,必然知道出马的不吹香。这下信任算是崩了。刘兆丰被困扰了两秒,直接不再纠结。心想,如果这事儿真那么危险,那刘幸福和齐迎亚怎么看他都不重要,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全部敲晕拖走就好嘛。如今重要的是问清楚怎么回事。

    手机掏出来,胡晏春已经率先发来信息:【大侄子,我今晚坐高铁进京。我到之前万勿轻举妄动!】

    刘兆丰:【你刚刚那意思不是说那个王总有危险吗?不动,我也总得先把人保护起来。】

    胡晏春:【用不着用不着,她现在在郁杭身边。啥玩意儿都弄不死她。】

    刘兆丰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郁杭是谁。

    郁杭是他们单位应急处理中心一外包。他来蓟城上任之前,胡晏春嘱咐过他跟郁杭保持距离来着。说在一个单位,又都在东城的地界儿上。尽可能不要招惹,更不要走得亲近。

    当时刘兆丰没当回事。这么大的单位,正编都得捋着企业通信录找人,别提外包了。胡晏春嘱咐他之前他压根就不知道“郁杭”这人。况且他们境内安全司和应急处理中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分支机构。相当于一个集团下的两个完全独立的子公司。就算有交叉的业务,基本都是特大案件。帝都蓟城,治安都快好成路不拾遗了,多少年都没出过特大案件了。

    刘兆丰:【这事儿应急中心介入了?】

    胡晏春:【总之你先什么都别做。他是妖怪,你离他远点。】

    刘兆丰:【老狐狸你逗死我得了。都是同类,你对妖怪持这么大偏见干什么?】

    胡晏春:【可拉倒吧!我跟他可不是同类,他脑子有泡!大侄子我跟你说。就算他报工号,你也不能把他当自己人。他主动接近那姑娘有他的目的。不过好消息是目的未达成之前,姑娘跟他一块儿保准死不了!所以今晚上你别折腾。明早上来接我,我跟你细说。】

    刘兆丰可太了解胡晏春了,这狐狸抵京之前是不会跟他透露真正有用的细节的。转而打开工作软件,进了区里的群:【@所有人,你们知道郁杭吗?】

    北新桥-徐月含:【知道啊,杭哥就住咱们区,跟咱们区很熟啊。】

    东华门-黎明明:【是啊是啊,杭哥人可好了!总请我吃好吃的!】

    崇文门-张峻凌:【领导,不是说给我送香和香炉吗?】

    体育馆-王慧:【关键是帅,害羞.jpg】

    政委-李知先:【据档案记载,郁杭之前在分类里属于安全级别,标签是胆小怕事。他私底下跟齐队长关系很好。十年前齐队长在中心当负责人的时候把他招进来的。当时我记得三十四个总、支队,并三十一个机构共六十五位一把手投票,投出来六十三票反对。齐队长力排众议给他搞进来的。】

    天坛公园-李锦树:【齐队是历代最强队长。那必须可以力排众议。】

    王府井-张璋:【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齐队是你偶像。头儿我刚看杭哥跟一美女从文华东方出来,俩人打车走了。是找他吗?他穿着酒店的浴袍,估计待会儿就得回来。要不我在这儿等他?】

    刘兆丰看着群里左一句“杭哥”右一句“人好”,退出来看胡晏春的信息确认“脑子有泡”这几个字没错。又重新打开工作群。

    东交民巷-许镇宏:【同志们看大群。房山让大雨给泡了,海河的老鬼组团上来,他们区长艾特头儿和李政委三回了,问咱们有没有人去支援。】

    刘兆丰:【不理他。@所有人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掐灭手机,刘兆丰默默收拾他的维生素和香炉。心里捋着事:王总被很凶的东西盯上了。王总是个女的。王总跟郁杭开了个房,然后穿着浴袍打车走了。王总的秘书死了。

    文达拉开门:“一起去现场吗?”

新书推荐: 穿成黑莲花的伪白月光后我死遁了 我当毛绒绒那些年 境中仙 穿进星际直播文我咔咔打卡 今天拯救世界了吗 一往情深 麦穗 等风轻抚你 许许 少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