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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上京城的第一场雪落下那天,他说要和我退婚。

    庭中梨树枝枯,风瑟雪凄。

    冰冷的风钻进肺腑,刺得我喉间干痛。

    我攥着平安符,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悔。”

    少年看着我,神情很平静。

    却冷如陌路。

    他薄唇轻启,吐出坚决又漠然的三个字。“我不悔。”

    ……

    我想,这枚平安符,这辈子都送不出去了。

    “燕郁孤。”我垂下眼,忍住将要夺眶的眼泪,没有看他,“婚书退后,你我分道。”

    燕郁孤没有说话,暗紫的衣袍在风雪中纷飞。

    白雪落在他的鬓边肩上,落得他眉眼冽冽。

    他伸出手,掌心里,是一块鲤鱼佩。

    他把鲤鱼佩放进我的手中。

    鲤鱼佩冰冷地硌在我的掌心,和他的指尖一样冷。

    燕郁孤的声音又清又冷,

    他最后一次唤我,“温试雪。珍重。”

    他的声音落在风中,一瞬飘渺。

    他转身,大步走入漫天的风雪中。

    再未回头。

    我攥着鲤鱼佩,在他转身的一瞬,眼泪错睫而下。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我那言笑晏晏,笑青梅堪荐酒的少年郎,

    在初雪这天,同我再无关系了。

    ……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洒脱同我退婚的少年,

    在很久之后,得了我要定亲的消息,

    日行百里,风雪独身。

    他没能撑到走回上京城的一刻,

    却在风雪里碎了一身傲骨。

    银甲带血,剑刃凝霜。

    少年将军以剑撑地,支撑着浑身伤痕的身躯。

    他垂着眼,小心地拿着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退婚那日,被我丢掉的,原本要送给他的平安符。

    那时,我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身后,

    看他狼狈模样,见他血泪风霜。

    ——

    燕郁孤要带兵出征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小榻上绣花,闻言,手腕在空中顿了顿,绣线长长地牵着,染了一层春光。

    我放下手,转头往外看去。

    窗棂外,春日朦胧而落,将春庭染得暖而明明。

    春雪早就化了,已是盛春时节。

    我捻了一下细细的绣花针,“今天什么日子了?”

    青和道:“今日是十四了。”

    十四。

    我终究放下了绣花针。“明日去清宁寺上香吧。”

    青和称是。

    第二日,我推开房门,却见细雨绵绵,绿了春庭。

    青和问我要不要等雨停了再去上香。

    我撑开伞,从廊下走了出去。

    雨落在伞面上,声音细碎。

    “不必等了。”我说着,小心地提了裙摆,走出了院门。

    马车平稳地从府门前行起,往城门而去。

    清宁寺离城门并不远,此时出门,午后便能回到府里。

    马车行至半途,却忽而偏侧,停了下来。

    随后便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踏步声。气势非凡。

    车夫道:“小姐,是燕家军,咱们先避一避。”

    出城的这条道窄,马车行得慢,向来都会先让军队的。

    我的手却在衣袖中悄然攥住了里衫的袖口。

    燕家军。

    燕家世代武将,自太祖那一朝便立下从龙之功,得封世袭之位。

    自那之后更是为帝王护卫边疆山河,族中子弟也大都随承父业,代代相传,又立了无数的大小功劳。

    是国朝武将之首,功勋无二。

    燕郁孤的父亲是燕大将军。

    五年前,蛮族起兵,十万大军侵扰边关,大雍被掠了两城。

    雁山城是西北要地,百姓也比寻常城关要多得多。

    燕大将军带着燕家军死守雁山城,苦战三月。

    三月后,粮草尽,军士死。

    那时大雍安乐得久了,面对蛮族突袭,一时竟抽不出多余的军力。

    后来朝廷调出兵马,援军带着粮草赶赴雁山城。

    蛮族耗尽了燕家军的粮草军力,终于冲破了城门。

    就在援军离雁山城还有半日路程时,

    燕大将军战死于敌手。死无全尸。

    蛮人痛恨极了大雍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

    刀刀剜肉,血肉模糊。

    燕大将军死在风沙中,却终究保住了雁山城。

    死讯与战报一同传入上京城的那日,上京大雨彻夜。

    夜阑,风雨大作,

    我和燕郁孤坐在冰冷的燕家祠堂里,烛火微弱,满堂的牌位陈列,肃穆沉重。

    地砖透着冷气,我和燕郁孤互相依靠着,

    我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衫,他的眼泪落进我的掌心。

    这一夜,我和他都没了父亲。

    我的父亲是燕大将军的下属,是燕家军的其中一名。

    将军百战死,壮士死边关。

    我和燕郁孤听了一整夜的风雨。

    那一夜,燕郁孤哑着声,咬着牙,字字坚定。

    “试雪,我答应过温叔,一定会照顾好你。”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一辈子照顾我。

    后来,他拿起长剑,穿上战甲,收整了元气大伤、军士凋零的燕家军,从燕公子,变成了燕将军。

    他像每一位先辈,走向了未知或将知的前路。

    保国卫民,生死难卜。

    他说待他二十岁就娶我。

    我等他等到了十八岁,却等来了退掉的婚书。

    ……

    我从往事中回神,听着马车外不绝于耳的马蹄和步声。

    我知道有燕郁孤。

    我不知他在哪里。是还未至,还是已错过。

    沉重的声音渐渐向着城门的方向远去时,我松了手,袖口一片濡湿。

    马车又启程。我撩开车帘,却只看见队伍的尾端。

    那道熟悉的身影,早看不见了。

    我收回手,盯着红透的指尖。

    我优柔寡断,我从小便知。

    ——

    清宁寺里,我上了平安香,点了长安灯。

    春雨淋湿草树,微风意凉。

    我在神佛前叩首,听见了殿外雨声。

    ……

    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下到了深夜。

    夜里,我从不安稳的梦境中醒来,恍惚地看着小几上燃着的烛火。

    细雨淅淅,烛火摇曳。

    烛光明暖,照亮了卧房。

    我缓了缓神,喉咙干疼,便起身倒水。

    水已经冷了,入喉的一瞬,激得我神思清醒了许多。

    我在桌边坐下,垂眼时看见了自己穿着软鞋的脚。

    我没有缠足,没有时人追捧的三寸金莲。

    但我走路从来不疼。

    没有缠足这事,还和燕郁孤有关。

    我同他是自小相识的。

    燕温两家府邸离得近,将军夫人快临盆时,我娘又怀孕了,两家人便笑称要结个兄弟或是小金兰。

    可惜,我从未见过将军夫人。

    她身子不算很好,直到三十岁才怀孕。

    后来生燕郁孤的时候难产,只来得及和血脉相亲的幼子匆匆见上一面,便抱憾离世。

    她同燕郁孤,只有那一面。

    燕大将军便独自教养燕郁孤。

    虽初为人父总是笨拙,但他却很有耐心,凡事亲力亲为,比寻常人家的父亲还要周到。

    期间不乏有人想给他送女人。

    燕大将军拒了几次,却还是有人贼心不死,他实在忍不住,发了火。

    “我夫人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跟着我熬风雪,

    为我操持那么大一个府邸,为我舍命生下孩子。

    我还要别的女人做什么?

    本就是我误她,她都能一心一意守着我过日子,我凭什么不能?

    我早已立过誓,此生,只会有这一个夫人。

    若再有心思多的要给我塞女人,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燕郁孤半岁时,我出生了。

    那日,燕大将军带着燕郁孤上了我家门,还带了好些贵重药参。

    我爹陪着我娘在里头生产,燕大将军抱着沉睡的燕郁孤守在房门外,一动不动。

    直到孩子的啼哭声、妇人的庆贺声传出来,他才如梦初醒,轻轻地摸了摸燕郁孤的头。

    ……

    从我有记忆起,燕郁孤就同我形影不离。

    我们一起玩小偶人,一起骑竹马,一起荡秋千,一起捞我爹养的锦鲤,一起偷偷画夫子的教本,又一起被夫子罚抄书,一起放纸鸢……

    和他在一起,我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我快六岁那年,阿娘拖不得了,想给我缠足。

    我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红着眼眶,叫我忍一忍。

    燕郁孤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把我护在身后,不让阿娘给我缠足。

    阿娘说,“郁孤,女孩不缠足,日后要被议论的。”

    燕郁孤说,“可是她疼。”

    阿娘红着眼,“我也不想……可如果不缠足,她将来就不好嫁人了呀……”

    燕郁孤那时年纪不大,说话却很坚定。“我娶她。”

    阿娘愕然,“郁孤,你知道什么是嫁娶吗?”

    燕郁孤答:“我知道。嫁娶就是夫妻。夫妻就是婶婶和温叔,我爹和我娘。就是要一起过一辈子。”

    阿娘失笑,“我知道你心疼试雪,可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如果真的想和试雪成亲,该去找你爹。”

    燕郁孤下意识想往外跑,却又停住。“婶婶,你等等我,你先不要动,我很快回来!很快!”

    他得了我娘的承诺,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阿娘问我,“你想和郁孤在一起一辈子吗?”

    我擦着眼泪,抽抽噎噎的,“我愿意呀。我愿意。……阿娘,我好疼……”

    阿娘红着眼睛将我抱进怀里,无声地流了泪。

    “对不起,试雪,是阿娘不好。”

    后来,燕大将军和我爹为我们定了亲,换了婚书。

    我不用缠足了,我依然可以蹦蹦跳跳地和燕郁孤一起玩。

    燕郁孤每说起这事,总是扬着眉,笑得得意。

    “我可是救你于水火啊,小试雪。”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眼,笑起来风流朗朗。

    催我心震。

    ……

    从往事中回转思绪,我又饮了口冷透的水。

    那日之后,我同燕郁孤退了婚书,便再也没见过了。

    从前两座府邸隔着四五户人家,他却总能顺路给我带我喜好的糕点,我爱看的话本集,憨态可掬的小偶人。

    只要我喜欢,他便总能顺路带给我。

    如今退了婚,不长不短的一条街,却是再也没碰过面。

    不知是无缘还是刻意擦肩。

    我本就不常出门,如今更是常闭府门。

    府邸不小,却冷清得很。

    我爹战死了,我娘,在我八岁时便已病重离世。

    府里如今不过两个仆妇,一个车夫,还有一个青和。

    再多也不必了。

    我不再想,回了床上,

    就着烛火和雨声,辗转了许久才睡下。

    ——

    我窝在府里,只每月的初一十五会去清宁寺。

    同燕郁孤还有婚约时,他无事便来寻我,便是不出门去,两个人窝在房中,各做各的事,也宁静又安和。

    如今我虽甚少出门,退婚的事却早已传遍了上京城。

    燕郁孤本就是天之骄子,家世好,武功好,长得也好。

    若非他已出征,怕是燕家门槛都换了三回了。

    倒是我,我阿爹官职不大,资产不丰,竟也有人想同我议亲。

    我实在没心思,只道是在清宁寺求了一签,今年议不得亲。

    媒人叹着气走了,我又得了清净。

    青和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翻了翻府中的账本,“怎么了?”

    府中人少,花用也不多,账本一目了然。

    青和道:“我今日去买饼,听见酒楼里,有人在传……燕将军在边关收了两个美婢。”

    我翻账本的手一顿,心头好像空了一块。

    账本在我眼中乱成一团。

    “应当的。”许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模糊,“他是将军。……也与我无关了。”

    我合上账本,抬眼去看,廊外朝日明和。

    晨风吹来时,凉意瑟瑟。

    竟已入秋了。

    ——

    时日匆匆,冬雪落入上京时,我正和青和收拾着杂物。

    冬雪簌簌,落得墙瓦俱霜白。

    屋里燃了炭火,驱了刺骨的寒意。

    青和从墙角拉出一个大木箱。

    我一恍神,青和就已经打开箱子了,

    入眼所见,琳琅满目。

    我从匣中取出一盏花灯。

    花灯有些旧了,但存放得当,并未破损。

    十四岁那年,上京城元宵灯夜,燕郁孤带着我游灯街。

    火树银花,明月逐衣。

    燕郁孤牵着我穿过人群,穿过繁华长街。

    灯火还未阑珊,他回过头来看我。

    少年眉眼犹稚,却笑得比明月还明朗。

    “牵好了,我带你去放灯。”

    那一夜的长河上漂浮了无数花灯,随水而去。

    燕郁孤托着下巴问我写了什么愿。

    在月夜与满城烟火中,我抬起头对他弯了眼。

    “愿小将军明年还带我放花灯。”

    燕郁孤闻言,扬起唇角,笑得恣意。

    “只求明年?我年年同你放。”

    他为我赢来的花灯,我小心地存在木箱中,不敢染尘。

    他说每年都陪我放花灯。

    但今年的元宵他外出办差,没有陪我。

    明年就更不会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不再来寻我,不再为我买来三条街外的糕点,

    不再为我送来新裁的衣衫,不再为我点一盏祈福灯,

    他不再见了我就笑,也不再留意我冰冷的手。

    他面对我时的神情渐渐变得淡漠,一如他对旁人。

    他对我,不再有情了。

    两小无猜,却也落得个渐行渐疏的结果。

    当真难料。

    我轻轻地将花灯放回去,合上了木箱。

    连同其余珍贵又无用的物件,又推回了不见天日的角落。

    ——

    大年三十,雪飘飘渺渺地落。

    我穿了新袄裙,和青和还有两位仆妇忙活着年夜饭。

    两位仆妇的亡夫都跟着我爹去了战场,没再回来过。

    蜗居在府中,不咸不淡地过了这许多年。

    将肉羹蒸上后,最后一道菜也就做好了。

    我将手洗干净,走出厨房时,冷雪刺得鼻喉发涩。

    这是燕郁孤第一次没有同我一起吃年夜饭。

    也当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们和另外几户燕家军人,从我出生起就是一起吃年夜饭的。

    燕大将军死后,便只有我和燕郁孤一起。

    去年这个时候,他虽待我淡淡,却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话,和他很安静地吃了一顿饭。

    除夕夜他有公差,不能和我一起守夜。

    他将出门前,顿了顿步,低声道:“冬日雪重,你多添些衣裳。”

    我说好。

    他便踏了出去,没有回头。

    他从前和我道别,走出几步后总要回头看我,见我还在原地,便催我回去,却笑得很愉悦。

    他变得悄然,我寻不到踪迹。

    ——

    新年始,万物新。元宵这一日,我依旧去了清宁寺。

    父亲战死后,我每月都来,为挂念的人点一盏长安灯。

    青和以为我是为阿爹阿娘,还有自己点的。

    其实,我还为燕郁孤点长安灯。

    他不喜欢我了,我却总还记得他待我好。

    长安灯要写愿。

    我没有写燕郁孤的名,只在上面写了平安康健。

    长安灯供奉在大殿中,过了半月便会撤下。

    我将三盏长安灯放在灯架上。

    收回手时,却见灯架侧下方有一盏灯,隐约透出些不同的暗色。

    像是染了点殷红,被蹭开在一侧。

    那同样是一盏没有写下名字的灯。

    我看了看,转身,走出了明亮堂皇的大殿。

    长安灯百盏,字字求神佛。

    ——

    开春后,我去年编的理由便失了作用,渐渐有人家又请媒人上门来。

    青和正在整理衣柜,一边劝我,“小姐,这再寻借口也不是办法。久了怕是旁人要议论上你的命数了。”

    她自幼同我一起长大,许多话都说得。

    我放下绣了一半的香囊。

    “让辛姨和如姨去吧。家世同我相当,门户简单便可。”

    青和见我松口,却又很轻地叹了一声,去寻辛姨了。

    我看着香囊上天青色的绣线,一针针细密深浅。

    我守着父母留下的家产,不算多,也不算少,足以衣食无忧一辈子。

    但女子终身不嫁,总要惹人议论。

    我可以无所谓,世人却总要牵引到父母至亲。

    不知燕郁孤做了什么,同他退婚后,我原以为要遭一些议论,

    却有许多人家直赞我温婉识礼,贤良柔顺。

    我有些莫名地问青和。

    青和道:“燕将军出征前赴宴,有人问及退婚一事。

    燕将军说,温家姑娘待闺多年,温婉止礼,

    但他已另有意中人。

    是他对你不住。”

    燕郁孤说他对我不住。

    我恍惚一瞬。

    大抵他对我有愧,便自陈了过错,全我体面。

    旁人都觉我是个乖顺的姑娘,定婚后便安心待嫁,

    郎婿变心退婚,也不曾哭闹不休。

    他们怜惜我,更喜好我的柔顺。

    这种柔顺足以做一个合他们心意的儿媳、妻子。

    我攥紧了袖口,偏头看去,见青枝在风中怯怯。

    我哪里是乖顺呢。

    我是真心想嫁他,想了许多年的。

    他不愿娶我,我心便罢。

    他情意渐变,退了婚书。

    我隐隐约约地摸着答案,却不肯戳破。

    如今隔了一年,众人皆知的事实才向我坦白。

    他另有意中人了。

    青梅太涩口,不堪荐酒。

    ——

    辛姨和如姨帮着我把关,筛了好些人家,才挑出了几户合适的人家。

    “这位公子明年要考科举,才学很了得,有夺魁之才。”

    “这家门户简单,孤儿寡母,再无其它兄弟姐妹,家务操持起来也轻松些。”

    “这家虽是商户,却素有善名,家产丰厚,比寻常商户还富许多。”

    ......

    辛姨和如姨一个个地给我讲得细致,待全都讲完后,两人长出口气,饮下一杯温茶。

    辛姨问我,“试雪,可有中意些的?”

    我顿了顿,一时没说话。

    大雍民风不算开放,我虽松口议亲,却全然不知这些男子的相貌。

    “辛姨,如姨。”我没有答,反问道:“这些年,可觉孤单?”

    辛姨和如姨怔了一怔。

    这些年来,她们以仆妇的身份留在府里,替我打理温府,我一直当她们是长辈,从未过问这些。

    辛姨搁下茶杯,瓷底碰了木桌,一声清响。

    “自然有的。”辛姨笑了笑,神情却有些惘然。

    “夫君刚去那会,我觉得天都塌了。我同他还未来得及有个孩儿,他父母去得早,家里只剩了我一个,旁人可怜我,却帮衬不了。

    早几年还心伤。后来想通了,便想着再找个人过日子也好。还记得那一年,有媒人上门来吗?”

    我点点头,想起来了。

    那一年,有媒人来说亲,她们在房中许久。

    最后媒人叹声离去,辛姨说,她不会改嫁了。

    我轻声问:“发生了什么吗?”

    那时我年纪轻,辛姨和如姨不让我知道,我也就不问。

    辛姨扯了扯唇角,很平静地道:“那媒人说,有一个富户想纳我做妾。”

    “他说我已嫁过了人,不是什么贞洁女子,五两银,小桃袄,便已是给我体面了。”

    我哑了声,有湿意攀上了眼睫。

    辛姨语气平静,我却看见她眼圈微红。

    如姨沉默很久,却道:“试雪。女子活在世上,没几件事是由得自己的。”

    房中寂然许久,我张口,声音又低又哑。

    “过几日,我带青和赴花宴,再同你们商量。”

    侯夫人办了个小宴,名为赏花,却是给年轻男女们相看的。

    也是这种场合,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看见那些从未谋面过却求娶我的公子。

    ——

    赏花宴上,各花娇妍,浓淡香气混成奇异的味道,盈在鼻尖,染了衣袖。

    我看到了那几位有意同我议亲的公子。

    我远远地看着人来人去,锦衣浮金。

    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却想起从前,

    那个紫袍少年倚在我门前,

    手中折了枝白雪似的梨花,

    他将梨花枝簪进我的发髻,有雪色花瓣坠在我肩头。

    他将花瓣捻在指尖,垂眼看着我,眉眼风流又温柔。

    “温试雪,我是不是最好看?”

    我含着笑,“是啊。燕将军是上京城最好看的公子。”

    他却摇头,看着我的眸光盈盈。

    “不。我要做温试雪心里最好看的公子。”

    ——

    这几日上京不少人染了风寒,我也没能免掉这份煎熬。

    这一夜,我蜷在榻上,被子压在身上,却还是冷得不住发抖。

    睡前一碗驱寒药汤灌了下去,好似还见不得效。

    我在冷意中紧紧闭着眼,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十五岁,也是风寒,我卧在榻上起不来床,高热又畏冷,昏昏沉沉。

    燕郁孤就坐在我床边,守了我一天一夜。

    他替我擦汗,给我喂药,我却没忍住,勉力抬起头,全都吐在了床边。

    药汤弄脏了他锦衣下摆,他却什么也没说,拿绒毯盖在了被我弄湿的褥子上。

    燕郁孤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我唇边的药滴。

    他的掌心温凉,紧紧地将我的手包裹住。

    他的声音很哑,我听见他笑着说:“温试雪。

    你是不是又怕苦了。

    怎么长大了还是胆小鬼。”

    我睁开眼,眼前却模糊,看不太清他的脸。

    我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燕郁孤,你也胆小。

    笑得真不好看。

    ——

    我将议亲的事一拖再拖,从晚春拖到了入秋。

    辛姨劝道:“今年再过,你便是双十年华了。再拖下去,只怕那些人家要挑剔。”

    我默然许久,才点了点头,“明年开春吧。”

    辛姨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试雪。往事已往。”

    我回了房中,从那个匣子里,取出了厚厚的一叠信件。

    这些信,是燕郁孤写给我的。

    他那时初为将军,燕家军又因雁山城一战元气大伤,损失了大半军士。

    他带着余下的人,领了圣旨,第一次率军出战,逼退了进犯的边关小族。

    并不算很难打的仗,他却给我寄回了许多信件。

    他说漠北的风沙太大,差点吹飞了我给他裁的披风。

    说漠北的明月太残冷,不比上京城的圆满,

    说漠北的酒太烈,更喜欢青梅佐酒的清甜,

    说昨日练武的时候不慎被划了手臂,疼得拿不动筷子,问我心不心疼,

    我的回信里答了否。

    其实收到那封信的夜里,我盯着烛火,彻夜难眠。

    后来他回京,我才发现,

    他说的疼得拿不动筷子的伤,其实只破了一层皮,连疤痕都没留下。

    我却在他右上臂,看见了尚未愈合的一道伤痕。

    深可见骨。他在信里却将它写作小伤。

    燕郁孤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钩划张扬,恣意不驯。

    我在烛火前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将信件封回匣中。

    ——

    冬雪匆匆,又是一年除夕。

    除夕守夜时,我坐在祠堂里,看着堂中供着的几座牌位。

    有我爹的,和我娘的。

    烛火摇动,晃晃温明。

    窗外雪落空庭,我听了很久,

    听见了枯枝被风雪压断的裂声。

    “青禾。”我开口,声音很轻。

    “帮我传一道信,去寒山城吧。”

    ——

    大年初一,寒山城传回了捷报。

    燕郁孤率军出战近一年,已攻下了两个小族群,又拓宽了大雍的领土。

    陛下大悦,令燕家军收整,元宵后回京,再行封赏。

    满京欣悦,人人赞许。

    我在窗前绣完了香囊的最后一针,剪断丝线,我垂着眼看香囊上绣的仙鹤。

    燕郁孤这些年沙场来回,剑出必染血。

    重振了燕家军,也代替了他的父亲,

    成了又一个不败的将军。

    燕家,早已封无可封了。

    ——

    元宵这一日的清晨,下了蒙蒙的微雪,我撑着伞,依旧去了清宁寺。

    元宵这日的香客很多。

    行人摩肩接踵,来去匆匆。

    出了清宁寺,青和问我要回府吗。

    我摇了摇头,“去折柳亭。”

    上京城门外,有一座短亭,名折柳。

    我坐在亭台里,看着长长的道路,

    和朦胧的落雪,出了很久的神。

    很久之前,也是同样的雪天。

    我和燕郁孤在燕府的回廊下,裹着厚厚的绒袍,就着雪与月,饮了些青梅酒。

    他清醒,我却晕了。

    我靠在廊柱上,盯着满地白霜,脑袋一阵阵地发蒙。

    燕郁孤看了我半天,见我如此,凑过来逗我,

    “这么入神,在想我?”

    我转过眼,用力地点点头。

    燕郁孤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唇染月色。“想我什么?”

    我说,“在想,我们要在春日成亲。......雪太冷了。”

    燕郁孤愣了愣。

    风瑟雪慢,他轻笑着道:“好啊。我们选一个最好的春日成亲。”

    我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把我抱回房中,将一盏烛灯放在床前,不远不近。

    他把锦被盖在我身上,我睡得迷蒙,却神思清晰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

    我听见燕郁孤的声音落入我耳中,很轻很轻,

    有指尖缱绻又温柔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他说:“十八抬聘礼,我早就备好了。”

    ......

    从午时到天暮,我坐在折柳亭中,雪下得久,将天地染得素白。

    上京城内,灯火通明,繁华声不歇。

    我松开攥着袖口的手,双手僵冷。

    我披着厚厚的狐裘,看见了上京城内渐暗的灯色。

    忽而,夜风声中,我听见了马蹄踏雪的声音。

    我缓缓站起身,双腿感到一阵难忍的冷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发颤,我告诉车夫和青和,“不要过来。”

    我撑开纸伞,踏出了折柳亭,走入了飘摇风雪中。

    白马失力地软下了腿,马背上的人摔落下来。

    一声闷响,雪里的人很久都没有动作。

    许久,他撑起身,站了起来。

    拖着步子,一步步地走向城门。

    城门雄伟,他在天地中被衬得渺小单薄。

    燕郁孤瘦了很多很多。

    他穿着一身银白的战甲,战甲上,尽是暗血与风霜。

    左臂和右腿上系着白巾,却渗出血来,氤红了白巾,又沾了细雪。

    他步伐极不稳,走了不过十来步,

    身形晃了一晃,便跌在了雪里。

    很久很久,燕郁孤再次直起身,以剑撑地,又爬了起来。

    他弓着背,清瘦的肩骨颤抖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什么。

    他低着头看了很久,久到天地似乎都寂然无声,

    风雪哭啸,剑折声清。

    他终是脱力,倒在了雪里。

    他离城门那样近,却再也起不来了。

    我手中的纸伞落在地上,闷闷地碎了一声。

    我踏着深雪,跌跌撞撞地奔向了燕郁孤。

    他闭着眼,我在薄薄的雪月清光中,

    看见了他满面风霜,看见了他唇边血痕,

    看见了他眼尾的泪,和手中旧了的平安符。

    ——

    “......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大夫,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地吐出每个字。

    “慢毒根深,无药可救。”大夫提着药箱离开。

    我看着昏睡中的燕郁孤,很久,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掉了下来。

    天地广阔,风雪急落。

    寒风涌入五脏六腑。

    痛如骨碎。

    ——

    第三日,我推开房门,却见燕郁孤已经醒了,正拿着那个旧得褪了颜色的平安符在看。

    他靠坐在雕花床头,脸色苍白,面上有许多被风刃割出的细小伤痕,闻声抬眼。

    隔着两年春秋,我们看着彼此,什么都没有说。

    我坐到了床边。

    数次张口,都哑然失声,眼泪却滚落下来。

    燕郁孤却先开了口。

    他哑声说:“对不起。”

    眼前少年被剥去了意气风发,余满身疮痍。

    窗外雪声急,他的手指扣着平安符,骨瘦节薄。

    “温试雪,我要死了。”

    燕郁孤很轻、很轻地笑了。

    他弯着苍白干涩的唇,对我笑得盈盈,却流了泪。

    他伸出手,轻颤的指尖抚上了我的脸侧,冰凉如雪。

    燕郁孤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落下来。

    落在我的手背,心上。

    痛如凌迟。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世道对女子从来刻薄。

    若我先死,他们便会以流言,以贞德要挟你。

    要你为我守那所谓的无用贞洁。”

    “我知你愿意。”他很温柔地替我拭泪,“可我不愿。”

    “我的试雪,已经被逼着读了许多年女子诫训,被逼着学会了很多。

    ……我舍不得让你守着我的牌位守一辈子。”

    桀骜不驯,风流上京的燕郁孤,

    此时脆弱得像一尊将碎的瓷。

    他哽咽着,“我好想你。”

    我张了张唇,泪似决堤。

    声音破碎得不成句。

    “燕郁孤。你等一等。你娶我,好不好。”

    燕郁孤沉默了很久,说好。

    我胸怀天下,骄矜意气的小将军啊,

    你护江山,护万民,护君王。

    君王却要你在风华无双的年纪赴死,

    甚至不肯予你一场上京春。

    燕郁孤。

    雪就要停了。

    你等一等,再等一等,

    我要嫁给你。

    我很快就能嫁给你了。

    ——

    燕郁孤下不了床,毒延遍身,他连动一动都疼。

    少年如一枝被强折的枯枝,形销骨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以这样残破的身躯,

    于冬雪中奔波数百里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无可转圜,

    这人间才终于向我袒露了善恶黑白。

    我将一个云青色的香囊放进他的掌心。

    那个香囊我早就绣好了。

    终于送到他手里了。

    燕郁孤很小心地摸了摸香囊上绣的鸳鸯,笑了一笑,便又咳得裂肺。

    我拿手帕一点一点地擦去他掌心的血。

    血留下一层薄红,怎么也擦不干净。

    燕郁孤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他轻声说:“备好了吗?”

    我说很快,明日就好了。

    燕郁孤安静了一会,忽而问:“你后悔吗?”

    我说不后悔。

    我不会同别人定亲。

    我要嫁的,从来都只有燕郁孤。

    青和请了帮工,一群人正在府里挂红绸,贴喜画。

    燕郁孤说,“试雪,我想吃糖。”

    我便将他扶靠在床头,起身去拿饴糖。

    我带着饴糖回来时,

    燕郁孤闭着眼,窗外晨光温明,落在他的眼眉。

    冷寂又温然。

    ……

    二十岁这年,他本该及冠。

    本该有至亲赐字,有亲友庆贺。

    可他什么都没有。

    他永远停在了二十岁这一年。

    这一年的春比过去每一年都冷,

    他阖眼时,春光乍倾,

    春色来得太晚,我的空庭,再也不盼春日了。

    燕郁孤,你骗我。

    我许过同你白首的愿,却终究情深不寿。

    燕郁孤,原来共白首,是这么难的事。

    ......

    他曾为我备下锦绣华美的嫁衣,

    备下价值连城的聘礼。

    他曾意气无双,誓言要娶心上的姑娘。

    后来却又将聘礼与嫁衣锁在了偏房,

    藏在空寂的燕府,不见天日,

    连同那一纸罔效的药方,发霉的药材。

    去年的元宵夜,万家灯火里,

    他瞒着所有人,孤身行路,

    从寒山城到上京城,

    在寂然的清宁寺里,点了一盏无名的长安灯。

    他不知长安灯染了血,

    只小心地在长安灯面上,写下温秀的字。

    「愿卿卿长安。」

    燕郁孤,你才是胆小鬼。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写。

    ……

    我穿上了那件嫁衣,戴着我们定亲时的鲤鱼佩,

    抱着他的牌位,走入了正堂。

    我拜了天地,拜了一排肃穆的牌位,

    最后,轻轻地将额头抵在怀中冰冷的牌位上。

    燕郁孤,我们成亲了。

    春雪清寒。

    毒酒入喉,烈烈如刀,

    鲤鱼双佩坠地,声清玉碎。

    燕郁孤,我还是胆小。

    江山和万民,我不敢动,

    你以命相护的,我舍不得毁掉。

    燕郁孤。

    你已经孤身走了许多程了。

    这一程,我来陪你,

    你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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