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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腊月风寒,燕郁孤送走了大夫,

    回身时,垂眼看着桌上那一纸药方。

    药方纸薄,没合紧的窗钻进寒风,将纸吹落了地。

    大夫说:毒入肺腑,药石罔效。

    刺骨的寒风里,燕郁孤攥紧了腰间的鲤鱼佩。

    他想到了库房里数不胜数的锦缎金玉,

    想到了书房里悬挂的太祖御墨,

    想到了祠堂里孤冷的诸多牌位,

    最后,想到了那一场庆功宴上,皇帝赐给他的那杯酒。

    燕家名盛,功高盖主。

    他早该想到的。

    意气轻狂,

    他以为热血围铸的护国墙,

    也能护住赤子心。

    万千将士尸骨,不敌帝王无情。

    燕郁孤将鲤鱼佩握在掌心,圆润的玉棱抵在掌心。

    他抿着唇,将鲤鱼佩摘了下来。

    窗外大雪纷飞,他独坐昏室,一身寂冷。

    ——

    次日,随从敲响了门,问道:“将军,您在云衣坊定的头面到了,可要送过去温府?”

    燕郁孤如梦初醒,张口,听见自己涩哑的声音:“……不必了。收入库房吧。”

    随从好像愣了愣,半晌才应了声是。

    脚步声远,燕郁孤抬眼,望向窗外空寂。

    许久,他抬起僵冷的手,将鲤鱼佩放了起来。

    ——

    此后,他同温试雪,渐行渐疏。

    他知晓温试雪是什么样的性子。

    知她会失落,会不解,却不会问他为何。

    为何。

    他答不了,也不敢答。

    他的生死,不仅只系战场刀剑之上,

    更在帝王一念之间。

    他或许能得个为国尽忠的名,

    但温试雪呢。

    世言如刀,刀刀剜肉。

    遗孀、贞妇,哪一句,都不该落在温试雪的身上。

    她是最好的姑娘。

    更不能顶着燕家人的名,被困于冰冷祠堂。

    ——

    除夕夜,温试雪在温府备了饭菜。

    燕郁孤想了许久,还是迎着风雪,去了温府。

    一顿饭吃得安静,再无往日温宁。

    他借口有公差,向温试雪辞别。

    温试雪穿着厚厚的冬袄,脸颊却好似清瘦了几分。

    他在心里想,好不容易精养出的几两肉,

    又因他消减了。

    将踏出门槛的一瞬,燕郁孤攥紧了掌,还是道:“冬日天寒,你多添些衣裳。”

    温试雪微微一顿,很轻地说了声好。

    他没敢回头,走了出去。

    上京的除夕夜,果真更繁华了。

    其实往年这个时候,他该带着温试雪出来游灯会的。

    燕郁孤买了壶暖酒,垂着眼看长河上倒映的灯火。

    酒太烈,刺得他眼眶发热。

    ——

    皇帝下了旨,让他带兵出征。

    燕郁孤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终于去了温府。

    他们去了偏院。

    幼时嬉乐,都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

    他们站在院子里,大雪纷落,不似从前。

    燕郁孤忘了自己怎么说出的退婚,

    又是怎么将鲤鱼佩放回温试雪手中。

    他只记得,温试雪的手好冷。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就看到她掩在袖中的平安符了。

    温试雪为他求过很多平安符,他都存放得很好。

    可以后再没有了。

    他听见温试雪说“婚书退后,你我分道”,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风雪急落,痛得他好似有万箭穿身。

    温试雪,分道不够,

    陌路殊途,你才平安。

    ……

    夜里,大雪声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偏院无人,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冷意钻进骨缝,他咬着牙,一寸寸地翻着白雪。

    那个平安符沾满了霜雪。

    但好在,温试雪给他求的最后一个平安符,他拿到了。

    ——

    出城那日,他看见温府的马车了。

    可他不能如往日那般,

    撩起薄薄的车帘,笑着问温试雪是不是担心了一夜,再被她又羞又恼地拍开手。

    他身后是万副保卫山河的烈骨,

    身前,是既定的深渊。

    他早就不只是燕郁孤了。

    白马和马车错过的一瞬,

    他终于读懂了君臣。

    ——

    边关是真的太冷烈。

    燕郁孤搭箭射靶,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人送了两个婢女?”

    随从说是。

    燕郁孤看着正中红心的箭羽,眸光不动。

    “今夜伺候。”

    随从又愣了愣,才转身去吩咐。

    当天夜里,婢女睡在另一边的长榻,

    燕郁孤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

    又是新年,边关安稳许多。

    燕郁孤允军士休整,夜里孤身牵了马,奔涉回京。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清宁寺。

    他在寂静无人的寺中,点了一盏长安灯。

    大殿温明,烛光明亮,他的手被冻得皲裂,血伤未愈。

    燕郁孤随意地在里衣上擦去了尘雪,

    提起笔写了个“愿”字,

    笔尖在空中滞了一瞬,才又写下了“卿卿长安”。

    他刻意写得温秀,不似往日字迹。

    将长安灯放下时,他低低念了声卿卿,

    唇角很轻地弯了弯,走出了大殿。

    夜风冷肃,他翻身上马,又奔向了来时的路。

    ——

    在边关的第二年,他率兵收服了两个小族。

    旨意功成,大军正待收整,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信。

    信上无名,只道温家姑娘不日定亲。

    短短几字,他看了许多遍。

    他抬眼看了看志得意满的大军,

    看了看单薄纸笺的字墨。

    在一片惊呼中,他策马,奔向了京城。

    他忽略了疲倦,忽略隐痛的血肉,只知奔行。

    白马陪了他许久,向来迅疾有力,

    却也累得跪倒在雪里。

    明明马上就要入城了。

    燕郁孤咬着牙,从雪里爬起来,

    却感觉浑身失力,肺腑如碎。

    那毒被压了这许久,

    再也压不住了。

    他倒下时,恍惚听见了击玉清声。

    风雪呼啸,何来玉声。

    ——

    再醒来时,燕郁孤知道,他瞒了许久的事情,还是没如愿。

    温试雪是个通透的姑娘。

    此时却哭得不能自抑,她断续着问娶她好不好。

    当然好。

    燕郁孤盼了十余年,早就想娶温试雪了。

    可将死的燕郁孤不能。

    他沉默了许久,却还是道:“好。”

    他又要骗温试雪了。

    ......

    春雪融,晨光明。

    温试雪说,婚仪备得差不多了。

    燕郁孤说想吃糖。

    温试雪便去拿饴糖来。

    燕郁孤看着她走出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不是骗她的。

    只是他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春光入窗,燕郁孤缓缓闭上了眼。

    他好像坠入了很沉很沉的梦里。

    梦中,他骑着白马,穿着烈红的喜服,

    带着他引以为傲的价值连城的聘礼,

    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

    笑着叩响了温府的门。

    ……

    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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