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信使星夜来访。

    今日塞上无风,马蹄声疾,更显大漠辽阔寂寂。来者身骑一匹枣红小马,玄色长袍融在夜里,只剩一双眼比天上星还亮几分。

    守卫看清信使脸孔,放他一路疾驰到主账附近。黑衣少年未等马停便急急翻身下马,如离弦之箭般倏地窜进营帐。

    “阿耶——”那少年压着嗓子,但仍掩不住激动之情,“阿娘来信!”

    皓都半倚在榻上拭剑,闻言紧张起身:“何事?”

    长子连夜从边城赶来前线,他恐怕家中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但长子不语,只笑盈盈地把信笺从怀中掏出,递给他。皓都甫一展开,半大少年又似再也按奈不住,快言快语道:“阿娘生了妹妹,小字瞒瞒。”

    瞒瞒。皓都哑然失笑。算来,据他出征至今,已逾七月之久,从桃花新开,到九月授衣,乐嫣就严严实实瞒了他这么久。

    他想起乐嫣诞下长子时年岁尚小,几乎耗去半条命。饶是如此,当他扑在她床前痛哭失声时,乐嫣只字不提自己的痛楚,只笑问:“看过孩子了吗?像你还是像我?”

    皓都心底沉沉一叹,连带唇边蓄的小髭也微微一颤。长子仍旧沉浸在家中新添幼妹的喜悦中,未曾注意到父亲的目光已如利刃般刺了过来。

    “你一直知道?”皓都冷冷发问。

    糟糕。长子的笑容僵在脸上,脚尖一扭,拔腿就往营帐外溜。他心惊胆战地三步并作两步逃到营帐门处,皓都的话如巨石般砸在他脚边:“欺瞒阿父,此为不孝,看在你阿娘面上我不同你计较;但欺瞒上/级,知/情/不/报,去领/军/杖十五。”

    长子膝盖一软,几欲跪下,勉强站住后,转身告饶:“阿耶放过我吧,我受杖责后恐怕几日都没法骑马回边城。”

    皓都正欲回“不关我事”,抬眼看见长子那副委屈憋闷的神情,心软了几分。

    此子肖母。

    皓都沉吟片刻,说:“减到十杖,待过今晚就滚回去!”

    长子不情不愿答“是”,出门领/罪/去了。

    不料次日敌/军来犯,杜小公子被困在了军营中。这孩子兼得他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脾性,不发一言地捡了一套小/兵/盔/甲,提刀上了战场。皓都发现他时他正费力与人拼杀,未顾及身后箭阵如雨。皓都冲上前挥刀替他挡下流箭,却不料自己被扎穿了胸腹。

    主将受伤,生/死/难料。大/军/只好偃旗息鼓,回撤到/防/线/上。

    副将说要背着皓都同乘一匹。长子摇摇头,眼含热泪,强忍痛意说道:“我身量尚小,与阿耶同乘一匹马跑得快。大人放心,我背得住我阿耶的。”

    等到皓都被抬进营帐,长子守在他床头,死/活不肯离去。皓都意识回转,看见长子恸哭,提起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头:“吾儿,不哭。”

    长子闻言果真不哭了,皓都的手滑到他手上,父子紧紧相握。“阿耶不会死,还不到时候。”

    长子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面上的惶然失措逐渐散去,点头应诺,眼神已复清明坚定。皓都示意他靠近,似仍有话要说。长子微微倾身向前,听到:

    “不许告诉你阿娘。”

    皓都说罢又昏死过去。

    一梦,梦回了最初的秦王府。

    杜公要他做秦王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按理来说,刀是/死/物,不该有心,可他却动了心。这已是大/忌,他的心偏偏又落在了那位高不可攀的贵女身上。这下只剩死/路一条。

    他在梦中把十几年前的往事又重历了一遍。他发现这些记忆从未离他远去,它们只是潜藏着,等待有朝一日他再将它们翻出,聊以慰藉。

    他看见彼时尚且稚弱的公主,已然有了旁人不可比拟的勇气,怕他怕得发颤,说话都说不流利,仍旧固执地紧追着他,企图以此守护自己在意的人。

    他看见经过颠沛流离的公主,知晓了人间疾苦,一颗懵懂赤子之心,被命如草芥的世道伤得鲜/血/淋/漓。

    他看见自己那些卑/劣的心动和难以克制的僭越;看见公主恳切地向魏叔玉剖白心意,再次嫉/恨到简直快发狂。

    他看见,他执刀上了演武台。

    那是唯一一次,他不为国,不为君,没有一丝杂念地举起刀,捍卫他默默无望的爱。

    他愿成全她,亦是在成全自己。这是他唯一能传递给她的爱,他不求回报。

    在阿史那杜尔拳下,他终于奄奄一息。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乐嫣面目模糊地站在高楼上,恍如神女。

    皓都想,是我无能,该我认命。

    意识逐渐溃散。

    但他一错眼,又见乐嫣怀抱襁褓,于宫墙下向他缓走来,温温柔柔喊他郎君。

    “快来瞧瞧咱们的瞒瞒呀。”

    他骤然惊醒,泪流满面。

    皓都拿袖擦净自己的泪,才去推睡在自己脚踏上的长子。“小五——”

    小五睁着一双瞌睡梦眼,看见他醒了,忍不住喉头一哽,不管不顾抱着他臂撒起娇来:“阿耶,你终于醒了。差点没叫儿子担心死。”

    皓都没斥他胡言乱语,反而问道:“你母亲何人也?”

    小五迟疑一顿,还是老实答道:“圣人之女,大唐公主,李乐嫣。”

    皓都闭眼,眼中酸涩缓和后,又看向长子,问道:“交代你的事,办到没有?”

    小五哽咽道:“办到了。儿子只字未语。”

    “好。”皓都终于舒心。他伸出手去,落在儿子的头顶,轻拍了拍。“吓着你了。”

    小五摇摇头,“我只恨自己无能,拖累阿耶了。”

    “不许胡说。”皓都拾回了那副严父口吻。

    帐中静了片刻。

    “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回家去。”皓都望着琉璃盏中的灯火,面上笑意渐起。“你妹妹的名字,由你来取。”

    “真的?”小五大喜过望,一双眼开始乱瞟,恨不得当下就开始翻阅典籍。“阿娘能同意吗?”

    “我们瞒着她。”皓都狡黠一笑,直把小五看得一愣。

    千里外的长安,乐嫣不会知道丈夫与长子的这番密语。

    她轻拥着小女儿,沉沉睡去,等待他们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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