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雪如絮,镇西将军赵觉戎入京,而立三皇子江雪为储之旨已宣。
姊来书,俾安戢兵马,促急入觐,兼示上病笃,太医言旦夕不保。
赵觉戎服文武袖,背八十斤银弓,号掩月,大历第一射手,十岁能穿杨百步。
边陲风沙烈,人亦敛其华,默然而驰于长街之上,若有所思。
恃皇后手谕,径入王都,诸军皆敛声敛息,副将以下皆往戍京营,而觉戎自引数骑赶赴私第,欲先沐发更衣。
都下大哗,以为非是。
一时长街皆惊惧辟易,喧阗隘巷,咸以为边兵之至,王都将乱矣。
于淆雪纷霏之际,觉戎见白晓。
素识白晓,夙昔相遇,时其狼狈若丐者,衣不暖身,不遑顾及施朱傅粉,而觉戎少年意气自得。
白晓羸弱,充边关庖人之役,所酬饷不赀衣,悉以市酒,邀卫卒共饮,冀得近大帐之隙。
赵觉戎于帐隙见之,疑为细作,然睹其手捧败书——乃己所遗弃者。
觉戎素习兵书,自谓弗拘于藉。
未逮之也。
女偻身伏踞帐幕外隅,窃听老将军讲说兵法。
老将声如洪钟,帐外风雪交加,觉戎心震神摇,一堂课终,竟一无所闻。
既而课毕,潜窥幔隙,不见少女矣。
既出帐外,见其旧蹲之地,积雪新覆,了无迹痕。
累月,白晓辄窃听之,一日,将军留三题,使新兵归思之,旦日呈答。
风雪又作,未尝稍歇,漫卷山河,故人重逢。
白晓于脂粉肆中,择新至水粉,肆主滔滔,力荐新制之物。
红斗篷鲜矣,苍颜匿于兜帽中,寒天之下,咳声时作,娇柔之姿尽显。
如常,白晓购数盒脂粉,紫鸢既付其值,又为其撑伞以避霜冷。
晓刚步至檐下,瞥见数步之外立一骏马,色白皎然,首高昂,马面罩金饰,其上镂刻雪莲之纹,此镇西军徽记也。
循滑如油之鬃毛而视,见修手茧厚而指骨微凸,若新撷之麦色,手背红痕累累,皆缰绳所勒也。
白晓心念微动,紫鸢扶之下阶,青伞伞边低垂,蔽其目之所及,仅得见白马震蹄,奔腾而过,疾驰向长街之尽。
骠骑之氅,裹边塞之雪意,其气杂以药草之苦香,闻之顿觉清洌。
未睹将军颜,不知何所状。
及至阶下,伞边随势重举,唯见骑兵疾驰之影,将军脊背挺直,破入于富贵泥淖中,如雪松立于乌糟之世。
新兵进牍之明日,营获南谍,老将坐帷中,牍陈几上,皆新兵答问之言。
南疆之谍者,乃一羸弱男童也,眸若点漆,被五花大绑,置于案前之氍毹上,蜷缩如虾,新兵静坐于其后。
士卒异色,尽青壮,欲以军功显。老将端坐案前,目微瞑,神凝重,捧简端详,朗声而读,既毕,不言可否,复取次卷读之。
细作若死而匍匐僵卧,会日暮,营中惟闻老将军咄咄诵声。
俄顷,帘动,一女捧盂承汤,蹑足入。老将军释卷,顾谓女曰:“汝将羹喂与此子。”
细作微动,得闻敌国将军语。座中皆大惊,少女唯唯,默然趋近细作。
老将复取箧中简,觉戎答书在焉。觉戎睫翕然动,凝睇少女。
简端首问曰:何谓将军乎?
老将军声如洪钟,诵觉戎之辞。
觉戎答:善将者,不恃强,不怙势,宠之而不喜,辱之而不惊,见利不贪,见美不淫,以身殉国,一意而已。
少女纤手微颤,持热羹近男童之口。
南谍之目,冷而清矣,中有赵觉戎所不解之意,隐然有决绝之险焉。
白晓亦书老将军所留课业,三问之答,书于烹汤釜前之雪上,而后为汤气与新雪所淆,人莫知其答也。
——白晓书曰:孙子有云,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无识。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深入敌境,如箭出弦上,若驱群羊而往来,莫知所之。投三军于险地,此谓将军之事也。
汤羹近唇,觉戎审视,见细作未尝一睨少女,而眄甲兵。
二问曰:临阵之际,当否不择手段以敌国百姓之安危胁其军乎?
觉戎书曰:夫民之所以战者,欲保家卫国、广土开疆也,为利其上,使其下足以安乐也。有甲之士,生死托于胜败,而未披甲之民,耕于陇亩之中,手无寸铁,岂宜罹此锋镝哉!
男童微启其口,少女顺抬其腕,送汤入口中少许。
——于次问,白晓对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前线之师,赖国民之粟以生;百姓之税,亦军行之旅资也。军民一体,荣损共之,皆为国之骨肉,犹矛与盾之相依。既以敌军为敌,则敌国之民亦敌也。战场之上,求胜务本,非常之举,利用敌民亦所宜然。
白雪皑皑,天地苍茫,热锅炎炎,晓默然少顷,抑后言于指间,尚欲书:
然,此非长久之计,亦非仁者之所为也。故当以仁心为本,以义理为先,以智勇为用,以求全胜之策。奈何天道不仁,以万全之策,常不能及,惟以血战取胜耳。
汤热,唇舌舐焉,于是咽之,变故倏忽生焉。
诵声未毕,老将遽闻嚓然声,仰视则汤碗悬于空。
男童猝以齿啮碗,头忽摆,女未及应,惊挫,失手落碗于地,汤液淋漓溅溢着于手,痛甚,嗟呼之声未毕,而肤起栗,反掌而睇之,见掌背及腕尽肿赤,如被焯火。
众士骤起,而拔刀,铿然鸣,有士呵曰:“欲何为?”
老将军岿然不动,睥睨良久。
见男童衔碎碗片,冷然一笑,忽卷舌疾啮,立时碎瓷横飞,鲜血迸流,复故态,痛蹙蹙然,而觉戎视其目,静如也,此子踡伏奄奄就毙。
士卒皆愕,至有愤然欲骂者,欲喝护卫,应先缣其口,防其啮舌。
然意及将军故,令侍女坐近,喂以汤羹,故难穷其死意。
士卒少者视上,老将默然。
少女卑伏于下,手背及袖有汤,首垂至地,人莫能见其颜也。
终问曰:俘获敌军,或敌军降后,夺其财货,使其士女流离迁徙,当否斩草除根,尽屠之乎?抑或使之服役数载,而后纵归其母国乎?
赵觉戎之答,竟未置一词,空白如洗。
白晓之答,风雪自知。
觉戎近前验人鼻息,气绝矣,按其衣,四肢犹温,血痕濡染盈衣。
觉戎微袒其领,见肤肉尽裂,盖早受酷刑,然则送之至吾前,意将何为哉?
老将军置书案上,曰:“汝辈视之,此奸细也。或贿或刑可动者,不足畏也;而若此辈,其志坚,或忠于国,不可轻也。其志与节,皆可取也。”
“小娘子,汝去寻医者施药。觉戎,携此子出,交予营中巧匠,使其为之整遗容,于营外厚葬。彼受刑之事,若有人敢泄半字,斩无赦。”
白晓迭致谢,遂不反顾,疾趋出帐。赵觉戎负尸,觉其轻若无物。出帐,见少女以袖掩臂,独行于风雪之中。童之血顺颊流下,渐渍觉戎之臂,冷侵甲胄,使之益寒。
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焉。
觉戎色坚,若铁石,负雪归营,语其下,使以尸示众。日夜出小队,反覆巡营,令声不绝,号于众曰:“细作如是,早去及降,皆全其生。”
由是,晓连旬不近营门,所悬之尸,与向偕之三年友也,而其死,为大历行军路线图也。
然彼未知,白晓不以其舍命得之情报,尽诚传于南疆也。
男童,南疆人也,以为细作易姊妹安矣。白晓者,大历人也,凡事皆为己,期早日归,见亲也。
赵觉戎解兵入禁,趋昭阳欲谒帝,为张福拒于长阶下。
“将军,陛下日中忽觉气息不顺,咳嗽难止,太医皆竭力以治,此际汤药频进,圣躬欠安,难以接见臣子,中宫亦在殿外候驾。”
张福言讫,执拂尘归殿。
赵觉戎拳掌紧握,徐步登长阶。其姊,着华服安坐楠木椅上,见其至,乃命婢女奉桃花酥与茶。
“坐,容吾细观汝。”
赵觉戎依礼数而拜,“见过皇后娘娘”,乃坐。
如意冷眼旁观,见奴仆络绎于内外,持汤盆、药方、药碗以进。
赵觉戎自殿门之隙窥之,闻有气息,似战场之上,垂死之人奄奄一息之味,不觉蹙眉。
如意自婢女手取简,沾墨而书,授觉戎,二人于肃杀之气中,相与笔谈,自若幼时。
“帝崩,君宜弭节宫禁,慎勿妄发,事有不得不发,乃以吾命从事。颛王恣横,多欲奉承先帝意,复有奸邪,惟当血战而已。新帝当厚报诸将士,不然,赵氏无遗类矣。”
“凡事有弟在,姊勿忧之。吾麾下之士,皆为精锐,乃老将军一手擢拔之才,可一以当十。然新君即位,汝安否?将何如?”
“失利器者,人所欲取,故身怀利器者危。太子未娶,新朝无后,金印在吾手,吾乃嫡母,宗庙礼教、皇室家法都可保赵氏无忧,今得专国柄,吾自有术,安为太后。”
“太子何如?其堪嗣位乎?”
“貌似潇洒,实如伏虎,恐难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