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迈的速度穿行在拥堵的首都街道其实已经算非常快了，但崔宥真还是觉得这个四轮驱动的轿车在交通信号灯的命令下走走停停实在拖沓，在几乎要耗光她所有耐心之前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J4坐在前排默默喘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告诉崔宥真已经到达了金室长给的餐厅地址，说完他和坐在副驾的K1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惊慌。以前为了VIP的安全，他是绝对不会把车开这么快的，但今晚夫人却在不到半小时的车程里两次提醒他开快点，他这才一路猛踩油门，不断从拥挤的行车中加塞，甚至差点就要挂出刚拿到的青瓦台特别通行证了。

    但一路着急得好像要去竞选总统的夫人却在到达目的地之后，一言不发地愣坐在车里，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这让K1有些好奇，他大着胆子从后视镜看过去，而崔宥真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她的目光从半开的车窗里落到对面的烤肉店，于是K1也顺眼看过去。

    在喧嚣和车水马龙的另一端，灯红酒绿，斑离繁华，他隔着餐厅的玻璃窗看见K2在夜繁华的一角和朋友举杯，觥筹交错和车内提心吊胆的自己和J4形成了鲜明的对比。K1想其实润去殉葬组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安娜小姐看起来比阴晴不定的夫人好伺候多了，如果奖金不会随之大打折扣的话。

    “夫人，需要去把K2叫出来吗？”K1敏锐地抓住了夫人此行的目的。

    但后排的老板却迟迟没有回声，就在K1以为今晚他们会将车停在这里观赏别人聚餐到天明的时候，才听见夫人轻声叹道，“不用了，他今天应该很累了。”

    一个人驱车跑去峰下阻止她杀掉朱队长，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首尔，只为了带安娜一起和朋友们聚餐，他是应该很累了。崔宥真望着车窗外，眼前金济夏亲密地和安娜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家都笑作一团，而她的思绪却跳脱回到西班牙，过去五年安娜和他在马德里无数次的约会，应该早就让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好像是自己在其中横插一脚棒打鸳鸯，多讽刺，明明是她先认识济夏的。

    这让崔宥真又想起了严慧琳，自己为什么总是在三人关系中扮演着恶角，以前她以为自己只是比严慧琳晚了一步认识张世俊才导致她婚姻的悲剧，但现在看来爱情才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她已经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了，竟还想奢望得到不属于她这类人的真挚的爱？

    什么都想要，未免太贪婪了，耶稣也会惩罚她。

    平价烤肉店里装潢简单，不大的铺面仅仅摆放了几台火炉，和崔宥真经常光顾的米其林西餐厅里仅有餐具与昂贵的陶瓷盘碰撞的声音完全不同，里面吃饭的客人喝着廉价的烧酒，大到总统竞选小到家长里短都是他们肆意用作下酒菜的谈资。

    店里的黄色吊灯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暖橙橙，泾渭分明地把坐在街边黑色轿车里藏身阴影中的崔宥真区分开来，她和她的世界都是冷色调的。

    “安娜，你怎么回国都不和我们说一声呢？我们还是听济夏说你在国内还有家人。”阿尼娅替安娜包好一块生菜夹肉递给她。

    “当时走得很突然，没来得及和大家说。”安娜眯着眼笑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时刻了。

    “其实，安娜她...”金济夏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将安娜的身份向两位朋友坦白。

    但安娜抢在他之前，继续了她的话题，“不过没关系，之后我和济夏都会一直住在一起，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一个月一次的聚餐我可没有忘哦。”

    “你们住在一起？！”阿尼娅和文周元异口同声，他们默契地想起了在济夏家住了一个月的那位第一夫人。

    “不是，只是住在一栋房子里，还有其他很多人，这是我的工作。”金济夏害怕他们误会，连忙解释道。

    安娜闻言不置可否，拿起橙汁抿了一口又冲济夏笑得很甜。

    “还有安娜，我今天其实是想和你说一件事...“金济夏避开安娜的目光，决定开启他今晚带安娜过来聚餐的主要目的。

    “济夏...”阿尼娅拍了拍金济夏的胳膊，目光却朝窗外看去。

    “其实我明天...”济夏忽略掉阿尼娅的拍喊，他要先将重要的事情和安娜交代了。

    “济夏！”阿尼娅拍在他胳膊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似乎是有什么比向安娜解释更紧急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怎么了！”济夏抽回被阿尼娅快要拍肿的的胳膊，他深刻怀疑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快要开始泛红。

    “济夏...那里...”阿尼娅的目光没有从窗外收回来，她指向窗外街边的一角。

    金济夏顺着阿尼娅手指的方向朝外看过去，穿过贴满彩色饭店logo的玻璃窗，他的视线一下就精准地撞上那道他熟悉的目光。

    就算后来过了很多年，他都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他坐在烤肉店的塑料矮凳上，眼前是炭火充分燃烧后氤氲升起的浓烟，在影影绰绰中他与坐在街口豪车里的崔宥真隔窗对视时她的神情。金济夏恨自己视力如此得好，甚至在目光接触时的一瞬他就能看出她刚哭过，光影斑驳，尽管粉底为她上了一层伪装但她的面色依旧惨淡如霜，眸中闪烁着的泪光没有落下来却已经重重地砸在了金济夏心底。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圆桌上摆放在边缘的三格蘸碟都被他撞翻，跌落在地，咖色酱汁溅了安娜一裙角。金济夏一眼看出崔宥真今晚的不同寻常，他的大脑反应过来在对他的四肢发号施令，让他立刻去到她身边问问她发生什么了，但下午的争执和责问却让他的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

    他们就这么遥遥对视着，谁也不愿先一步走向彼此，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的妥协。但那样躲在暗角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终究还是让金济夏心软，这种脆弱怎么会出现在崔宥真身上呢。他绕过安娜准备跨出挤成一堆吃饭的人群，却被阿尼娅抢先一步，金济夏只能看着阿尼娅毫无顾忌地跑出烤肉店靠近那辆车。

    然后他不知道阿尼娅和她说了什么，崔宥真竟然下了车，跟在阿尼娅的后面走进了餐厅。

    尽管她穿着价格不菲的白色香奈儿套裙和这个充满油烟气的大排档店格格不入，但好在店里的客人们都正沉浸与自己餐桌的话题，没人注意到她这个第一夫人竟然“屈尊降贵”地来到这里。

    阿尼娅走在前面，自然地将崔宥真引到金济夏右手边的位置坐下，她将情绪藏得很好，进门之后早就没有刚才在窗外哀凄的神色。但金济夏的心却依旧悬着，他从没见过那样的崔宥真，于是在她坐在自己身旁之后，他依旧怔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好在阿尼娅试图打破僵局，但金济夏宁愿她一直保持沉默。

    “这是安娜，我们在西班牙时就认识的朋友。”马德里一个多月的相处让阿尼娅并没有对崔宥真第一夫人这个身份产生太大的隔阂，她热情地将埋着头的安娜介绍给崔宥真。

    此时安娜不得不抬起头对上崔宥真的视线，内心深处对崔宥真的惧怕让她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阿尼娅仿佛看出来她们之间奇怪的氛围，“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她们竟默契地做好演完这场戏的决定。

    菜才刚点完没多久，服务员为崔宥真添上一副碗筷，烤炉架上黑猪五花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但对比起正在高谈阔论对新任总统发表高见的领桌客人，他们这一桌就显得格外安静了。金济夏坐下来，将崔宥真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手提包拿过来自然地放到他的身侧，他其实早顾不上持续这场冷战，只不过当着安娜她们，他克制住自己的关切，只能用反复用目光在崔宥真身上梭巡，试图找出她今日不同寻常的原因。

    很快，机敏的警卫员便发现她朝着自己这一方向的侧脸，在没有被刻意掩盖的白皙皮肤下透出隐隐约约的红色掌印，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想凑近再看得仔细些，但崔宥真却轻晃了晃头，用耳后的碎发遮住了自己的侧脸，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下金济夏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有人打了她，而敢对崔宥真动手的，只有隔壁桌谈论的主人公——新上任的韩国总统，她那个可恶的丈夫。

    饭桌上的人明显能感觉到金济夏气压骤降，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用力到小臂上青筋都暴起，脸色更是沉得要淌下水来，像一头暴怒火的野狼，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敌人撕碎。安娜从小生活的环境让她不懂看人眼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对金济夏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崔宥真身上而感到不满，她试图找回她的存在感。

    “济夏，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她轻晃了晃金济夏的手臂问道。

    金济夏深呼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言语生硬地对安娜说，“明天我就会去青瓦台，之后会有其他人到别墅来，别给大家添麻烦了，安娜。”

    要不是崔宥真一开始非要让他到别墅去看着安娜，他就能一直跟在她身边，这样的话张世俊怎么敢打她！

    “为什么？！”安娜似乎被金济夏冰冷的语气刺到了，她疾言厉色地站起来俯视着他，“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一直在别墅吗？”

    “为什么？！”安娜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她的声量越来越高，吸引不少人朝这边看来。

    “安娜！”金济夏本就因为张世俊憋的一肚子火就快要被她点燃，他不想再在这里和安娜进行一些莫须有的纠缠，“我从没有答应过你会一直在别墅。”

    安娜被金济夏的语气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耐地和自己说过话，泪水不受控地一下就涌上来，像珍珠般一颗一颗往下掉“济夏，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突然她像想到了什么，抬手擦掉眼泪，目光变得狠厉起来，她用左手指向坐在济夏另一侧，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崔宥真，“是她逼你的，对吗？”

    “你抢走我的爸爸还不够吗，现在还要抢走济夏！”安娜推开挡在中间的济夏，不知道是否该庆幸她此时还记得为她的总统爸爸着想一二，竟压低了声音质问起崔宥真。

    面对安娜的质问崔宥真此刻却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光是她爸爸就已经让崔宥真很累了。好在她现在是背对着餐厅的人群，人们还没发现她的身份，崔宥真朝一直候在窗外的K1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带走安娜。

    阿尼娅和文周元此时也愣在一旁，大脑快速消化着刚刚安娜的话，他们这才意识到安娜的爸爸竟然是崔宥真的丈夫，也就是现任总统！面对目前如此复杂的关系，阿尼娅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狗血的韩剧果然源于生活......

    余光中K1已经准备行动，崔宥真这才冷然地抬起头朝安娜看过去。但她所有准备好的话却在看见安娜指向她的无名指上那颗熟悉的戒指中戛然而止。

    那枚在伊拉克的清晨，金济夏半蹲在她身前替她戴上去的戒指，被她替换掉张世俊的婚戒戴在手上快五年，她以为是在马约尔广场的混乱中遗失了，此刻却在安娜纤细的手指上刺眼地闪烁着。

    她感觉自己的双唇下意识颤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安娜还在说些什么，但是崔宥真的世界就此安静下来，她的眼神变得黯淡，一贯挺直的脊梁也塌下来，失望就像另一记耳光打向了她另一侧的脸颊，整个人陷入失望的情绪被反复拉扯，她失去了反抗的铠甲，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

    贪得无厌，耶稣也会惩罚她。

    “哦莫！这么热闹是怎么回事，姐姐你是在体验生活吗？”崔胜元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他的警卫员拦下了正欲进来的K1。

    谁也没想到韩国上流社会金字塔尖的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今晚齐聚在这不起眼的大排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