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北京城下起了这一年的初雪。

    京郊某影视基地，古装剧《绝代风华》拍摄现场。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在簌簌落下的雪花中穿梭，匆忙布景。

    漆红院落中被开辟出一片小小天地，用来给普通演员们梳妆换衣。向辛瑜睁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化妆师吴芷正为她细细描眉。头顶着数斤重的发包和簪饰，向辛瑜只觉自己的脖子即将要随着窗外那枝已经被雪压弯的寒梅一同被折断。

    即便痛得几欲落泪，但她最善于隐藏情绪。所以面上依旧不显，背脊仍然挺直。

    吴芷轻轻抬起她下颌，仔细端详。女孩五官本就生得大气，皮肤瓷白胜雪。再经过脂粉修饰，更让人觉得美艳不可方物。吴芷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不是没见到过好看的脸，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挑不出任何瑕疵，美得娇艳欲滴，极具侵略性。

    她敢说，就光凭着这张脸，向辛瑜都能做到前途无量。

    更何况小姑娘并不像这圈子里的大部分艺人一样看人下菜碟，对待所有工作人员都客客气气的，没半点架子。来拍戏也就带了一个助理照顾基本的生活起居，不像别的艺人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乌泱乌泱一堆人。人家其他主演都有专属房车，车上暖气一开温暖如春。也就她，明明作为女三号有资格申请房车，这姑娘也不知道争取，寒冬腊月的还得挤在公共化妆间挨冻。

    性子太老实了。吴芷暗叹。

    也不知这性格放在这吃人的圈子里是福是祸。

    她拍拍向辛瑜的肩，示意她妆发完毕：“可以了宝贝，这场戏造型很美。”

    向辛瑜勾起唇角，冲她甜甜一笑：“谢谢吴姐！”

    正巧那边导演拿着喇叭喊：“皇后妆发完没有？准备就位了！”

    向辛瑜在这部戏里演的就是皇后。女三号，人设狠毒阴辣，并不讨喜。

    但这已经是她能接到的最好的角色了。长相在一定几率上确实提高了她的戏量，可也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住了她的戏路。出道五年，找她的戏除了小三还是小三。向辛瑜演到后面被观众骂得实在受不了了，跑去问经纪人陈姐：“我这张脸只能演小三吗？就没点别的角色找我？”

    陈姐正在车上翻阅一堆文件，闻言抬头冷冷瞥她一眼，毫不客气怼她：“没办法，你这张脸看着就没什么道德感。”

    向辛瑜气结，背过头去不再搭理陈姐。

    可过了两个月，陈姐还是替她拿下了《绝代风华》的皇后一角。虽说人设还是不怎么讨喜，可向辛瑜心里明白，即使是个这样的角色，放在这样的大制作里也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于是心里存着感激，发誓要把皇后演活。

    此刻听到导演喊话，小姑娘提着厚重的戏服裙摆，踏着厚厚一层雪蹦蹦跳跳地往架着摄像机的地儿跑，嗓音清脆：“来了！”

    导演又喊：“皇上呢？周老师到了没？”

    向辛瑜心里猛然一空。

    周老师？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周老师吧？

    可开拍前她看过资料，男一号明明是欧阳旭啊？

    那边房车上慢悠悠下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大声应道：“周老师在呢！”

    说罢就往旁边退去。

    向辛瑜终于得以看清那走在最后面的男人。

    不是周皓边又是谁？

    这场戏是开机第一场，拍的是寺庙礼佛，帝后的服饰都很庄重。男人一身龙袍，剑眉星目，眉宇间英气逼人。可哪怕是这样一身隆重的衣服也没能压倒他的气势，反倒是给他又平添几分傲人气度。

    旁边助理给他撑着伞，可个头不太够，脚步也跟不太上，周皓边走了一段路后忍无可忍，将伞夺过来自己撑着，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

    雪依旧没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男人撑着伞走到她面前站定，盯着她的眼，仿若初见般伸出手：“你好，我是周皓边。”

    向辛瑜一时被惊住，竟愣在当场。身旁导演觉得奇怪，伸出手拍拍她胳膊：“怎么了小向？跟我们周老师之前见过啊？”

    何止是见过。

    向辛瑜终于回神，大梦初醒般轻轻回握对面男人的手：“周老师好，我是向辛瑜。”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也不知是在笑她的失态还是笑她那声周老师。

    向辛瑜没回答导演的问题。

    导演林眠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对待年轻演员从来没什么脾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

    此刻小老头八卦欲发作，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周皓边，不甘心地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你俩之前就认识啊？”

    周皓边笑得愈发放肆：“这您得问问人小向了。”

    一句话又把皮球给她踢回来。

    她要怎么说？

    说他们不但认识还谈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

    向辛瑜真怕说出来把林眠吓晕过去。

    “也不算认识啦林导，只是之前在一个颁奖典礼上见过一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醒醒吧向辛瑜，你什么时候去过颁奖典礼！凭你那几个人人喊打的小三代表作吗！

    可话已经出口，没法撤回。

    林眠看着莫名有点失望，低低地哦了一声。

    周皓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呵。不算认识。

    那他倒真不知道怎样才算认识了。

    林眠开始给他俩讲戏。

    小老头手舞足蹈地给他们示范这场戏需要塑造出的神态和风韵，向辛瑜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刚才周皓边的那声笑。

    她发现周皓边可能和自己天生相克。这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思绪搅成一团乱麻。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分开了还是这样。他一直都是主导者，是上位者，而她则是他脚边的一只宠物猫。他开心时便逗弄她两下，她便能慢悠悠地伸个懒腰，与他一同悠闲地玩耍片刻；他不开心的时候连周身空气都泛着冷意，她也只能壮着胆子卧在他膝上拱拱他的手来讨他欢心。

    换句话说，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他这种少爷脾气对上她这种敏感性子，注定没什么好结果。

    林眠讲完了戏，合上剧本，回到监视器后面戴上耳机。

    《绝代风华》第一场戏正式开拍。

    琼殿巍峨，庙宇森严。周皓边立于门阶中央，向辛瑜端正身姿立于他身侧，后他一步跨过门槛。

    青灯殿里端坐一尊佛像。周皓边朝着那佛虔诚一叩首，那是古时天子替子民求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向辛瑜合掌而立，两手金驱微微交错，口中默念着祷词，虔诚许愿。

    两人先后执香。青烟袅袅升腾，又在到达某个高度时缓然消散。

    周皓边似是被那烟迷了眼，眼圈有些泛红。

    两人情绪都很饱满，林眠坐在监视器前不断点头，拿着对讲喊了卡。

    向辛瑜紧绷着的身体瞬间卸了力。

    助理小高迅速跑上来给周皓边披上厚重大衣。北京城难得下了场这么大的雪，两人身上的戏服被这雪景一衬就显得格外单薄。高海自从周皓边出道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各种极端艰苦的拍摄环境都跟着老板一起领教过，干活已经非常有经验。周皓边低头整理衣摆，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站他身旁的姑娘。

    原本就打了粉的脸此时被呼啸的寒风一吹更显得惨白。向辛瑜一双手冻得通红，掌心不断相互摩擦，想要从这可怜的动作中汲取些微弱的热量。

    就不会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会儿？蠢得没边儿了。

    周皓边又接过高海递来的暖手宝，准备上自己的房车休息。

    谁乐意站这儿陪着这傻子挨冻？回头上镜的时候鼻涕流出来了能好看么？

    刚抬脚要走呢，看着向辛瑜在一旁冻得发抖的可怜样儿又忍不住有点气。

    终究还是开口问她：“你连个助理都没有？这五年你怎么混的？”

    向辛瑜似乎是没想到他主动开口寒暄，眼底神色有几分惊讶。依着她对他浅薄的一点认知，周皓边这种人分手了应该是跟前任老死不相往来的。当年两人在激烈的争吵后分手，周皓边干脆利落地删除了向辛瑜的所有联系方式，两人自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面。本来也是，分了手就该斩断所有联系，她也认同的。她以为刚才当着导演的面，周皓边主动伸手打招呼不过是不想别人看出异样。

    向辛瑜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却又没做好准备转头与他对视。周皓边被一直封存在她心里一方极其隐蔽的角落，那角落上空阴影笼罩。向辛瑜想起两人从前在一起时她也不太敢看周皓边的那双眼，总觉得那双眸子能穿透皮囊将她完全看透，而她一直拼命掩藏着的自卑和不安自然也逃不过那双眼。

    她的自尊心一边推着她往前走，一边又死死禁锢着她，不许她踏出安全区半步。

    “有的。应该去忙别的了，等会儿就来了。”

    话是对他刚才提问的回答，然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远方雪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摆明了不想跟他多说。

    周皓边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他从出生开始一直是众星捧月，娱乐圈里的人都成了精，最会看人下菜碟，心里怀着各种目的的人对他各种嘘寒问暖，都巴望着他父母手里的那点资源，他犯不着在这大冷天里站着对已经分手五年的前女友进行别扭而尴尬的关怀。

    就当刚才冒出的那一点怜悯之心是掏出来喂了狗。

    哼。

    周皓边在心里哼了一声，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向辛瑜立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忽就觉得这男人还是像从前一样气质卓然。从小在锦衣玉食堆里养出来的少爷，通身的气派让他哪怕站在人堆里也不会被淹没，就算身上套个麻袋也像立在巴黎时装周秀场，姿态实在出众。

    这劲儿是真挺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