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边那时候久久没说话，瞪着眼睛直至第二天天明。

    内蒙的天亮得早，高海被闹钟惊醒时看到周皓边还是昨晚那个姿势坐在床边。男人的下巴冒出了新长的青色胡茬，身后有明亮的光透过窗子溢满整个房间，周皓边整个人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那股子颓劲儿跟电影里他饰演的男主角如出一辙。

    后来那电影被评为年度最佳文艺片。周皓边跟着剧组在国外跑宣传时常常被赞赏影片里他最出彩的那段哭戏，不少影评人给出极高评价，说他达到了演戏的最高层次——毫无表演痕迹。

    而周皓边只是笑笑。是真入了戏还是没分清现实和梦境？周皓边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觉得分手的阵痛来得太迟太强烈，压根让人无法挣脱。

    不知睡了多久，周皓边终于从灰白的梦境中醒来。空气中的甜香味依旧猛烈，像其主人一样直白。

    车窗玻璃上起了雾气，外面的世界化作一团混沌。周皓边伸手划了一下，视线越过那清晰的一道掌痕去寻人。

    目光下意识定在远处的姑娘身上。

    向辛瑜还站在雪里，正跟对手演员徐观南对词。不得不说，徐观南确实很适合古装造型，尤其适合将军这类角色。男人眉宇之间有股与生俱来的凌厉，跟向辛瑜往一块儿站着倒是莫名相配。

    周皓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俩人看了半天，拿起剧本转身下了车。

    徐观南刚出道没多久，是出品公司塞进来的艺人。周皓边走到面前时他还在用方言念台词活跃与向辛瑜之间的气氛，一回头便见到了神色肃穆的周皓边。

    徐观南心知面前这位背景深厚，立马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皓边哥。”

    周皓边冲他点点头：“对词儿呢？”

    “嗯。我刚开始演戏没多久，有些地方拿不准，想着找辛瑜姐请教一下。”

    周皓边抬眼看向辛瑜。刚才跟徐观南在一起时还含着笑的女人此时已经变了脸，目光直直落在自己手里的剧本上，愣是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对徐观南说：“我们继续吧。等会要开拍了，尽量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言外之意是让周皓边赶紧滚。童怡知道他在剧组这么来回窜吗？好不容易拿下的男人，按童怡的性格来说应该得拿根绳子绑裤腰带上才对。向辛瑜不想再看周皓边的脸，她一见他就想起童怡，一想起童怡她就犯恶心。

    周皓边却没什么眼力见，像听不懂向辛瑜话里的意思似的，反倒凑得更近：“你们没发现这剧本有点问题？人物感情相互交织，复杂得乱了套，还得坐一起好好捋一捋才行。”

    徐观南特会来事儿：“我也觉得！这样吧，我去让人搬几个凳子，咱们趁着还没开拍好好探讨一下，争取能完全理解角色！”

    说完转身走了。剩向辛瑜和周皓边立在原地，一个死死盯着剧本，一个直直盯着眼前的人。

    等到徐观南走远了，向辛瑜终于受不了周皓边灼热的目光，抬头问他：“周老师开拍前没看过剧本？现在才发现问题有点儿晚了吧？”

    挺好。当年那么温顺的兔子现在也会亮出爪牙了，分开这么多年倒还真是有点儿长进了。

    “没看过。我拍戏只看对手演员和制作班底。”

    寒风拂过，向辛瑜忽地嗅到周皓边身上浓郁的芬芳。

    很经典的女士香水味。

    他刚刚才说过自己接戏不在乎剧本，只看重对手演员。说的不就是刚从他车上下来的童怡么？向辛瑜心下一动，周皓边这人有多难伺候她最清楚了。这少爷从头到脚的穿搭都有讲究，就连香水也是一直选择同一个牌子，味道也一直是凛冽的檀香木味，并且决不会允许其他味同时在这空气里交杂。

    向辛瑜还记得两人恋爱两周年纪念日时，她破天荒地往耳后蹭了点室友的香水，想着偶尔也该有点情趣。周皓边开车来接她，秋风把向辛瑜和她的香水味同时送进车里。

    向辛瑜至今还无法忘怀周皓边当时的表情。他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将窗户开了条缝，走到学校前面那个红绿灯时终于忍不住说：“以后别喷香水了。这味儿我不喜欢。”

    他说话一向直白，从不拐弯。向辛瑜腾地红了脸，为自己之前想要讨好他的心思而感到羞愧。周皓边这话完全不像是对恋人说的，语气冰冷得如同对下属下达工作指令。

    向辛瑜那时候坐在副驾想，也许一般的女生这时会因为男朋友说错了话而闹一通无伤大雅的小脾气，男生会立马示弱认错，然后两个人再甜甜蜜蜜地和好，感情照旧在打闹中升温。

    可还是算了吧，向辛瑜心想。周皓边从没低过头，她甚至觉得他也许根本就没发现她有时正生着闷气，自然也不能指望他像别的男人一样说几句软话哄她。

    于是有很多个如那次一般的时刻，向辛瑜都将憋闷和委屈默默咽下了。她不想与周皓边争论，总觉得那样没自尊也没意思。后来把这事当笑话讲给闺蜜苏巧听，苏巧一下就指出她的问题。

    “你根本就不是不想，向辛瑜。你是不敢。你不敢尝试跟周皓边对着干的后果，你的潜意识里就觉得他并不会如你期望的那样顺你心意。所以你每次都逃避，每次都听他的，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自卑，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甩了，你无法承受别人对你指指点点的后果。但是向辛瑜，你现在不也从这个沼泽里跳出来了吗？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认识新的人，他们不一定会比周皓边差。”

    向辛瑜没有反驳苏巧。相识十几年，苏巧确实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她也只对苏巧讲过她与周皓边之间的这一段故事。

    现在那些画面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向辛瑜又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从周皓边身上传过来的香味，想要跟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道别，又觉得自己这样是在偷窥周皓边跟童怡的幸福。

    很多事本就没有绝对，周皓边那样高傲的人现在也会允许女朋友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印记。哪怕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他还是忍了，不想让女孩生气。向辛瑜又想起他那句冰冷的“以后别喷香水了。这味儿我不喜欢。”，忽然就懂了相爱的定义。

    是将原本不染纤尘的仙子拉至凡间，用自己的生活习惯一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他，最终将他变成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听起来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但很遗憾，向辛瑜没能体验过。

    徐观南带着人回来，将三把椅子摆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向辛瑜回头想找姜乐要支记号笔，却发现小姑娘的脸红得吓人。

    向辛瑜站起来去探她额头，摸到烫手的温度时才反应过来姜乐在雪地里奔忙了好一阵子，现在又冷热交替，八成是发烧了。

    “带感冒药没？有退烧的先吃两粒，等会我下戏了陪你去医院。”向辛瑜对待姜乐从来都是当自己妹妹看，俩姑娘共同在这圈里漂着，遇到什么事都是互相照顾着，不分彼此。

    徐观南看着也挺上心：“要是没药的话我那儿还有，随时去我那儿拿。影视城周围也没什么像样的药店，自己带过来的起码能安心。”

    向辛瑜替姜乐道谢：“谢谢你。”

    俩人这一来一回的亲热劲儿被一旁的周皓边尽收眼底。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突然开口：“就这么让人一直冻着？等你下了戏应该正好能看见她变成冰雕。”

    向辛瑜在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您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放眼整个剧组这一亩三分地，有哪一处不透风？您那房车倒是暖和，可你舍得献出来吗？

    下一秒，听见男人掷地有声的一句：“别麻烦了，去我车上吧。我跟高海说一声，让他好好照顾这姑娘。”又转头对向辛瑜说：“你好好拍戏，旁的不用担心。”

    向辛瑜很想硬气地拒绝，但转头一看姜乐烧得通红的脸蛋还是忍不住软了心。她拍拍姜乐的肩膀，目送她上了周皓边停在不远处的那辆车。

    三人又坐下来讨论剧本。周皓边刚才说得煞有介事，其实这剧本都是编剧导演制片层层把关过的，哪儿能有什么大问题？林眠是出了名的对待艺术精益求精的性子，这故事脉络要是真有问题，压根就不会变成剧本，哪儿还轮得着他们这帮演员挑刺？

    向辛瑜故意问他：“周老师，这剧本到底哪儿有问题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徐观南有心想要帮周皓边讲两句话，可将手里的剧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实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于是两个人都盯着周皓边，等着他发表高见。

    周皓边惯会编瞎话，只是没想到向辛瑜还真把这事儿当了真，直接摆到明面上问他。周皓边将剧本摊在膝盖上翻看，随意指了一页：“你看这儿，帝后这时候才离心多久？皇后难道就能爱上将军了？我觉得不太符合常理。”

    对啊，才离心多久？你不也还是跟童怡打得火热？怎么就不符合常理了？

    双标的男人。

    向辛瑜在心里骂完还觉得不解气，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下意识就想反驳周皓边：“我觉得没有啊。皇帝怎么就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呢？后宫的女子也不是个个都得为他守身如玉的。咱们这不是传统宫廷剧，剧情带点波折起伏才正常。”

    刚怼完周皓边的女人转头看徐观南。抛开他对周皓边略显狗腿的行为不提，这小伙子长得确实精神，资方塞他进来也算是满足了将军的人物要求，不至于毁了这个角色。徐观南长了一双薄情的眼，看着就沉稳庄重，倒是符合戏里将军神圣不可侵犯的人设。

    不可侵犯这个词里包括了皇后。

    娇俏的皇后屡次向他示好他都装不懂，直到后来洞悉了眼前女人的一切苦痛后才反过来主动接纳她，最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俩之间的戏份是区别于皇上与滢嫔之外的一条支线，见不得光的那种。向辛瑜饰演的皇后是个十足的蛇蝎美人，整天盯着后宫里的女子，心情不好就给她们下个绊子。童怡演的滢嫔是女主角，自然要饱受皇帝宠爱，也自然会遭到皇后诸多磋磨。

    换句话说，向辛瑜这个角色是一播出去就会被骂的，因为皇后太坏。可这么坏的人竟然有全剧最好的结局，凭什么？

    凭什么男主女主都殉情了，作恶多端的皇后倒跟着将军归隐山林了？

    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演员就位。

    周皓边站起身来，目光在向辛瑜脸上流转千百遍，似乎总想穿透她这副姣好的皮囊看看她内里是否还有那颗真心。童怡捏着戏服裙摆在雪地里喊他，穿着大氅的男人更显身材高大，单单往向辛瑜身边一站就替她挡住了半面风雪。向辛瑜用余光看着周皓边慢慢走远，却始终不敢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一眼。

    她还坐在过去，而他已经迈向未来。